第217章

  写下的,却不是会掐住元嘉命脉的密诏。
  “……这是,调令?”
  元嘉垂目分辨了几眼,发出一声不解的呢语。
  “接替你兄长的人,应该也差不多到宁州了吧?”
  燕景祁问道。
  “算算日子,该是差不多了。”
  元嘉答道:“但依阿兄的性子,怕是会事无巨细地同人交代清楚了才肯离开,中间又不知会费去多少时间呢。”
  “让他即刻回京,不必再等了。”燕景祁头也不抬,“回来后立刻去礼部上任,就顶宋西华的位子,做礼部侍郎,也不必先去太常寺熬了。”
  “这如何能行!”元嘉眉心微动,嘴里却反驳道,“且不说兄长资历尚浅,便是宋侍郎,也远不到致仕的年纪哪。若让兄长迁任礼部侍郎,那是否要让宋侍郎升任礼部尚书呢?”
  “苗显光不都跟你说过了,宋西华今后就得静养了……他半边身子都瘫了,以后起居饮食都离不开人伺候,如何能再为国尽忠?”
  燕景祁又写了两个字,而后蓦地停了动作,顿笔处洇出一个大大的墨点。他闭了眼,指节抵住无意识紧蹙的眉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力道重得几乎在额间留下深深的印痕。
  如此又是好一阵,燕景祁才断断续续地重新落笔,字迹却已不似先前工整。待写到最后一行时,腕肘更是陡然一颤,笔尖在宣纸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男人猛地扣住案几,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三郎!”
  元嘉连忙将人扶住,又把案几推到一旁,让自己靠得离燕景祁更近。而后熟稔地伸出手,在男人的鬓间找了下位置,便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
  待感受到燕景祁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以后,元嘉才继续未尽的话,“不是立刻便传太医了么,怎的还这般严重?”
  “宋西华年轻时便是个躁脾气,也是岁数上来了,才渐渐学起同僚的做派。但到底本性难移,忍不得旁人与他相争。偏论辩的本事又差了些,时常被人挤兑得无从张嘴,却总也不长记性……这般的沉不住气,酿成今日这局面,也是必然。”
  燕景祁半算解释,半算感慨。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了,不该为一时长短,与宋侍郎争执不休的。待到他将养得稍好些,我还是要与他致歉的。”
  元嘉轻声道。
  “嘉娘何错之有。”
  燕景祁一下子睁开了眼,又反握住元嘉的手。前者顺势停了手里的动作,询问般看向男人。
  “你在殿上说的话很对,做臣子的也要清楚自己的本分,知道自己究竟身处在什么样的位置,该做的又是些什么事……宋西华就是个反例,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又有诸如屈朝贵一流附和响应,便真以为自己占理了,可却连端王也争辩不过,最后急怒攻心,又能怪得了谁呢?”
  燕景祁淡淡道。
  “我原还想再用他两年,可不知道设身为君王考虑的臣子,也没必要留着了。给他一份体面,让他以尚书的身份致仕,就当是荣休了。”
  “你兄长的年纪是轻了些,但地方上的政绩不错,也拿得出手。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知道如何让我少为琐事烦心……就像你这个妹妹一样。”
  燕景祁拍了拍元嘉手背,若有所指。
  “兄长定会克尽厥职,一心为三郎分忧的。”元嘉说着,很快又笑了起来,“这下可好,三郎这道圣旨一出,外头人是真会议论纷纷了,怕不是说我只知道替自家人要好处……三郎将难题甩给我了呢。”
  “嘉娘要因他们推拒么?”
  “自然……不。”
  元嘉轻轻吐出最后一字。
  “兄长受得起,我也受得起。”
  燕景祁笑意愈深,“那便替我将这调令重新誊写一份吧……今日这字,实在是难以入目。”
  “是。”
  元嘉垂目应下,又重新将那张案几拖到身边,燕景祁任由她动作,甚至体贴地挪开了少许地方。
  元嘉只一笑,取过案上那张墨痕斑驳的纸张,摊于眼前细观──确是称不上好看,除了初落笔时的小十个字,余下笔锋都带着虚浮无力,一如踏进殿后男人给她的观感。
  默默将内容熟记于心,元嘉重新换上一张宣纸,摩挲铺平后,又用镇纸压住其上两角,而后提笔蘸墨。
  不多时,与燕景祁如出一辙的字迹便浮于纸上,连男人藏锋一点的习惯也学了个彻底。待到墨迹干透,元嘉方才递给燕景祁细观,至于那份“真迹”,已然被搁置一旁。
  “……倒是半分不差了。”
  燕景祁也不接,只就着元嘉的手粗粗扫了两行,便发出赞许般的喟叹。
  “三郎给的字帖,如今依旧在清宁宫里放着。”元嘉温和一笑,“不敢有负三郎的期许,我仍是日日都练,今日能换回三郎这一句赞肯,也算是知足了。”
  “三郎写的这一份,我先给三郎放匣子里收着?”
  元嘉又问道。
  “不必留了,烧了吧。”
  元嘉自是依言行事,拿着先头那张宣纸起身,又走到临近的香炉旁,开了盖子便将折了几折的纸张投了进去,直到见它被陡然升高的火焰吞噬成灰,方才走回燕景祁身边。
  男人不知何时又抵住了额头,也不看人,只道:“嘉娘莫不是还忘了什么?”
  “……这,”元嘉故作疑惑,“我实在是记不得了,还请三郎指点。”
  “纵是亲笔,也得再落上宝玺才行。”
  燕景祁勉力抬眼,“嘉娘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又看了那么多次,怎的还没记住?”
  元嘉立时恍然,转身从书桌后头、架格的最深处取出那方螭钮蓝田玉玺,动作小心地将玺底蘸满朱砂,而后当着男人的面压落于宣纸之上。
  缓了缓,方卸去力道,“从前倒是申内官捧着宝玺的时候多些,替三郎做这些的次数也多些……我却是还没习惯。”
  说着,又赧然一笑。
  “嘉娘还是快些习惯吧,”燕景祁拉着元嘉坐到自己身边,掌心炽烫得几乎要将前者灼伤,“我等着嘉娘替我分忧呢。”
  “只要三郎开口,我永远都是在的。”
  元嘉回握住男人手掌,轻声道。
  燕景祁道了声好,“既如此,那便替我守住前朝吧,嘉娘,别叫人动了歪心思。”
  “……也别叫、流着旁支血脉的人坐了咱们这一支的江山。”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进元嘉耳中,顿时如火星溅入杂草一般,轰然烧尽前者的五脏六腑。
  元嘉的指尖倏然收紧,又立刻强迫自己恢复如常。她低垂着眼帘,又将呼吸压得极缓,唯恐被男人察觉到异样,但微微颤动着的鸦睫仍泄出几丝激荡的心绪。
  “……是,元嘉谨记。”
  她盯着与燕景祁交握在一起的手,自喉间深处发出一句含糊的答语。若男人此时与她对视,定会发现她眼底那几乎藏匿不住的快意。
  「……也图一把生杀予夺、权势在我的滋味了。」
  燕清忞的话尚在耳边回荡,如今这滔天权柄,也只与她隔着一层皮肉了,终于触手可及。
  “……去吧,你的建言写得很好,改日与他们细细再议吧,今日就算是耽误了。”
  燕景祁强撑了许久,头疾却依旧肆虐得厉害。额角突突的跳着,不断向他彰显着存在,也一并提醒着他何以到向元嘉放手权柄的地步。
  但这已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看着元嘉,元嘉亦看向他。
  而后,女子依言起身,却没有立时离开,反而道:“我让他们进来侍奉三郎服药,三郎养好身子,一切便又会如常的。”
  燕景祁不置可否,“那个和尚……”
  “之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结果,”元嘉不再劝阻,“想是人还不够多,这才迟迟没有觅见那和尚的踪影……我让他们再安排一队人马去找,定把他带到三郎面前,让他治好三郎的头疾。”
  男人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元嘉看着燕景祁难掩虚弱的模样,唇角有一瞬间的上浮,但很快便克制着抿成一条直线,又转身出去唤人。
  第168章 权愈盛 “臣等,遵皇后殿下懿旨行事。……
  元嘉甫一出殿, 便有兰华领着手捧托盘的医女入内侍奉,申时安却与逢春站在一处,似乎才说完什么事情。
  “申内官,烦劳你跑一趟了。”
  元嘉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前者接过只瞧了一眼, 立刻便正了神色, 又郑重应下元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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