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奴才先将这桩要紧事办了,至于其他的, 方才也同逢春娘子说了个囫囵, 便请逢春娘子代为转述,奴才晚些时候往清宁宫一趟, 再给您请安。”
  元嘉浅浅颔首,又与逢春相携离去。
  ……
  “女君,申内官同奴婢说,陛下在问太医丞金针泄血一事……”
  逢春将元嘉扶坐上榻, 低声道。
  “是想让苗显光动手, 还是?”
  “那会儿咱们还在外头站着, 听申内官的意思, 陛下在后殿仍是发了一通火,苗太医不过让医女去取药, 便被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也是身子实在难受,才勉强偃旗息鼓, 跟着便问起金针泄血的出处, 又问太医署里有无人精通此道。”
  “苗显光怎么答的?”
  元嘉听得眉心一动,回想起燕景祁方才突兀问起疯和尚的举动,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自是万般推脱, ”逢春笑了笑,“先说自己医术浅陋,只会些微末技艺。又说此法虽见于医书典籍之中,可也只剩些断字残篇,近乎失传。还说咱们陛下乃龙血凤髓之躯,更不能以凡物相伤……所以陛下才对苗太医发了火。”
  “怪不得……”元嘉感慨了一句,“申时安方才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申内官毕竟是从陛下少时便陪在身边的老人了,既瞧见了殿内发生的事,又清楚陛下的身体究竟糟到了何种地步,自然是担心的。”逢春点头,“申内官还说,陛下如今也就听得进去您的话,想要请您帮着劝说两句呢。”
  “劝?就陛下那性子,我能劝什么?”
  元嘉似笑非笑,抬手从案几上端过已放得温凉的茶盏,浅浅啜饮一口。
  “申内官哪里会不清楚,只是骤然听见陛下的那声问,有些关心则乱罢了。陛下不乐意听苗太医的话,可那话却未必没说到申内官的心坎上……奴婢从旁瞧着,申内官也只是希望陛下能够按时服药,仅此而已。”
  “也罢,”元嘉摇头,“待他过来了,应承他两句也就是了,但还是得尽快找到那疯和尚才行。陛下要他,咱们也要呢。”
  “咱们的人,一部分守在咸宜观,一部分留在城门口,还有一部分,就在城内四处探查暗访,只要那和尚敢冒头,一定是躲不掉的……”
  逢春说着,又露出几分迟疑,“可近来街上的金吾卫也多了不少,该是陛下特意派出去的……如此,便又有些不好说了。”
  “无妨,之前想赶在前头把人找到,不过是为了……若能趁着陛下这股东风,速速将那和尚绑回来,对咱们也只剩下好处了。”
  元嘉并不在意,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逢春应了声是,“那、可要将咱们的人都撤了,也免得打草惊蛇?”
  “不必,叫他们将行踪藏得更隐秘些就是了,”元嘉搁下杯盏,“且就算金吾卫找到了人,也得提到我的面前了。”
  逢春眼睛一亮,“您是说……”
  “好逢春,兰华与申时安的活计,你可清楚哪?”
  元嘉不答,反笑着问起话来。
  “奴婢清楚的,”逢春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回答道,“兰华姑姑跟我一样,也跟徐妈妈一样,管着紫宸殿的大小事务,殿内的宫女也归她调度。申内官么,与兰华姑姑大同小异,也是要管事的,内侍上的调度便全部经他的手。但平日里,还是申内官跟在陛下身边的次数多些。”
  “除此之外呢?”
  元嘉似乎并不满意,又追问道。
  逢春不自觉拧起了眉,下意识看向元嘉的眼里雾蒙蒙的,尽是迷惘与困惑。
  见元嘉仍好整以暇地将她盯着,只好垂着头继续冥思苦想,不多时发出一声豁然大悟的低呼,而后道──
  “奴婢知道了!申内官还会跟着陛下去宣政殿,会在陛下批阅奏章的时候随侍在侧,有时还会去六部传旨呢!”
  逢春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俨然因自己答出了元嘉的问而心生欢喜,连声音都透出几分轻快的调子。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这当头,元嘉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不相关的两个人呢。
  “女君,可是他们中间有猫腻?”
  再开口时,语调中已褪去雀跃,重又压低声音询问起来。
  元嘉笑着摇头,“逢春,我身边不缺兰华,但还差一个申时安……你明白么?”
  逢春怔了一下,瞳孔微微睁大,“您的意思是……”
  尾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路已经铺好了,之后能走多远,便全看咱们的本事了。”元嘉再不压抑自己激荡的心绪,几乎要咧嘴大笑,“逢春,事情成了,咱们想要的,就快能拿到手了!”
  “恭喜女君,贺喜女君!”
  逢春亦是兴奋,来回踱了几步,手脚登时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了,只不住地向元嘉敬贺,好一阵才冷静下来。
  “那女君接下来想如何做?”
  她问道。
  “自是,从咱们的建言开始。”
  ……
  次日,朝会依旧。
  燕景祁没有出现,重重珠帘之后,只坐了一个元嘉。此刻将指尖轻轻搭在自己昨日建言的奏疏上,身姿纤秀却凛然,姿态从容且坦荡,仿佛生来便该坐在此处。
  丹墀之下,是合紧牙关、一片死寂的各路官员。本有几位老臣迈步欲前,却又在身边人的暗示下生生止步,几乎脱口的谏言被强压于喉舌之下,他们的视线不自觉移向凤座旁拢袖侍立的那道人影──本该陪在燕景祁身边的心腹内官,申时安。
  申时安站在阶上,只初时依着惯例喊了句“有事即奏,无事退朝”,而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像──可他身上本就带着皇帝的印记,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其暗含之意也已昭然若揭。
  宋西华与人争辩,最后倒于殿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虽有太医照料,但早前那道圣旨一下,已然无官途可言。昨日跟随劝谏的屈朝贵等人今日更不曾出现在宣政殿内,虽有告假文书,可于宫门口分开时还康健不改的一群人,怎会才过了一夜,就病的起不来身了呢……只怕不日也要被清算的。
  咆哮宫闱,藐视圣意。
  不管是哪一条,都足以将这个人降职贬官,更严重者,或许还会被剥去一身官袍,革职下狱查办。
  昨日还是站在身边的同僚,今日便不知会否为阶下囚了。
  只想到这一点,寒意便从余下诸人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凉浸浸、湿潮潮,直叫人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自己的性命,家族的昌盛,还有尚未走到头的官途……与这些相比,什么祖制规训,什么男人的脸面,都不重要了。于是,满腹的思绪、不甘的扭捏,乃至基于某种隐晦心思下的傲慢审视,都在眼前的无声威压中,碾落成了忧惧的沉默。
  “陛下抱恙,然军国大事不可有一日耽误,予虽为女流,亦厚颜忝列此间,暂代圣听,与诸卿同议朝政。”
  元嘉微微一笑,“予四六不通,才疏德薄,比不得诸卿学贯天人,万事万物还得仰赖诸卿良谏。若有什么错漏缺失,诸卿可一定要不吝指教哪!”
  话音刚落,便见一众文臣武官将头颅垂得更低。无人敢应声,亦无人敢在这当头抬头回望丹墀上那道看似温和,却实则千钧重的目光。
  宣政殿里外死寂一片,只偶尔传来几声官袍窸窣摩擦的轻响。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元嘉的自谦之语,但今后究竟该如何相待眼前这位掌权的皇后,无疑又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新难题。
  事事附和难免有谄媚之嫌,亦会背地里遭人诟病,可隔岸相望同样会被视作对元嘉,甚至是燕景祁的怠慢……实在是进退维谷。
  到最后,一众官员几乎以全然齐整的动作深深拜躬,额头触及地面,将对元嘉的畏惧与臣服刻进弯折的脊背里,顺服且卑恭。
  “臣等,遵皇后殿下懿旨行事。”
  众人齐声道。
  元嘉缓缓勾起唇角,眼底的愉悦几乎要喷涌而出。
  权势的滋味果然美妙。
  她不自觉收拢指尖,却又在触到凤座上冰冷的宝石后倏然松开。余光极快地从侧前方空无一人的御座上掠过,又蜻蜓点水般扫过角落里的申时安,原本上扬的唇角重新被抿成一条庄重的直线,强自将满腔的激荡思绪压回心底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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