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彻底分化了士族,赵云甫让所有人明白,再有小动作只会招致灭顶之灾。
  但赵云甫此法,是迫于形势下的一套高风险、高回报、短期内极其有效,但长期埋下巨大隐患的策略。
  即便如此,在羽涅看来,短期能达到这样已足以,至于后面的事,她会在她有限的生命内,解决掉能观察到的所有问题。
  这个王朝,该有新的血液注入。
  细雨之中,羽涅换了身常服,她与众人一样,隐没在观刑的人群之中。
  沿河那些的酒楼,茶肆的雅间里,一扇扇窗户打开着。
  一道道或惊惧,或阴沉、或欣慰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盯着刑场。
  这些目光的主人,有平民,也有权贵。
  主持行刑的人是御史中丞陈伯夏,数百余条人命,密密麻麻跪满了刑场。
  高俦大笑着,一言不发,李幸则是一句话都没说,说不上是麻木,还是想着他会折在此处。
  人群之中,跪着的李允升看到了瞿家人,看到了站在前排的羽涅,他眼神凶狠,朝她咒骂着,直到有官兵上前给了他一拳,他才安静下来。
  羽涅只是平静望着他。
  时辰已到,陈伯夏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的令箭,手停顿了一下,最忌决绝掷于地上,沉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令箭落地,屠刀扬起又落下,锋利的刀声响起。
  雨后的刑场,泥土瞬间被浸染得一片暗红,粘稠的血液蜿蜒从行刑台上流下。
  六百余具无头的尸身密密麻麻铺满一地,鲜血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蜿蜒着渗入木板,与泥土混合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又快又血腥的一幕,令箭落地的刹那,李允升的咒骂变成了绝望的嘶吼,一切都终止于刀锋划过脖颈的瞬间。
  他的头颅歪向一侧,那双曾充满狠戾的眼睛死死瞪着羽涅的方向。
  羽涅只是平静看着。
  她盯着他的尸体,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生命终结后死寂的味道。
  衙役们开始面无表情上前,像收拾柴垛一般,将尸身一具具拖走。
  河面上的薄雾笼罩着刑场。
  陈伯夏望着满目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后才离座。
  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昔日的同僚不过十来天,就命丧黄泉,让他心中怎能兔死狐悲。
  顾相执望着这场屠杀,他眼神没有过多停留在那些滚落的人头上,转而看向身边的人。
  当羽涅一直看着流到她脚边的血不曾想着挪开脚步时,他将她一把拉开。
  “不要让他的血,脏了你的鞋底。”他说。
  羽涅抬眼看他。
  这时,一对穿着朴素面带悲戚与感激的夫妇走上前来。
  是瞿娘子一家。
  见到羽涅,瞿娘子未语泪先流,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多谢……多谢公主殿下,若非殿下,李允升这恶贼,不知何时才能伏法,我母亲的大仇,不知何日得报。”
  羽涅伸手去扶她:“娘子快请起,李允升伏法,是陛下明察,律法森严,与我并无干系。”她这么说,无非是公主的身份敏感,她不能与具体某家的倒台扯上关系。
  瞿娘子面露困惑,似乎不信。
  见状,顾相执适时开口:“陛下圣烛独照,高李二族罪证确凿,动摇国本,依法当诛。公主仁厚,见不得百姓冤屈,但此等朝堂大事,自有法度公断,非是私怨可左右。”
  他三言两语,将她从中摘出,滴水不漏。
  羽涅顺势接过话,温言道:“冤屈得雪,是您一家坚守公道的结果。往后的日子还长,娘子和家人更要保重,您母亲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瞿家女婿用袖子擦了擦通红的眼角:“李允升死了,我们也算安心了。”
  说罢,瞿娘子女婿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以后,我们打算阻个小铺子,继续卖馒头,若是殿下不嫌弃,也可来常常。”
  羽涅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几人再说了几句话,瞿家夫妇对着她深深一福,而后离开。
  目送着瞿家人相互搀扶着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羽涅才收回视线,与顾相执并肩继续前行。
  翠微与梅年跟在他们之后。
  空中的血腥气渐渐变淡。
  顾相执略放缓了步子,侧首看向她,打破沉默:“前几日,你提议将清丈出的士族隐田,发还原本耕种的佃户百姓。我将此策禀明大监后,托他之口,已上达天听。陛下览后,称此策‘直切时弊,颇识根本’,眼下在几处试行之地,民心思定,成效已初现。”
  他目光中透出些许探究,继续道:“我只是未曾料到,你能如此迅捷地直指要害。这‘土改’之策,关联甚巨,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如何思虑,得以在短时间内,构想出这般法子?”
  兴许有“过来人”的视角,她知道在古代,土地对平民百姓的重要性。
  顿了顿,她回:“天下百姓,所求其实甚简。一生奔波劳碌,不过为了几亩薄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土地,于他们而言,非仅是糊口之资,更是祖辈血脉所系,是身家性命之所托。有了地,心才定,家才稳。士族之流,侵吞田产,夺人根基,无异于绝人生路。此法能直指其命脉,毁其根基,这样也能让当地民众过上安稳的生活,稳住地方。”
  土地是平民的命,是一切社会矛盾的焦点。归还田地,能让民众对这个王朝还存有希望。
  土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替这个王朝注入新鲜血液的开始。
  她视线望着前方,接着道:“但若想不让后面的人重蹈覆辙,形成新的势力,成为新的士族,光有土地还远远不够,我想要,仕途可以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不再被任何人垄断,人人都能读书。”
  顾相执敏锐捕捉到了她话语中未尽之意:“莫非你想恢复曾行过的策试,广纳寒门贤才?”
  “策试虽比一味倚重门第进步,但其荐举之权,仍难免落入高门之手。最终选拔出的,恐怕仍是与士族千丝万缕的人,换汤不换药。久而久之,新的权贵圈层便会形成,周而复始。”
  说罢,她停下脚步,转身正视他,掷地有声:“我们需要一种比策试更公平的举措。一种能让真正有才学之人,无论其出身如何微贱,都能凭借自身努力,获得晋身之阶的举措。”
  顾相执:“更公平?愿闻其详。”
  “我想称之为——科举。”
  她说:“科举核心在于公正,无需高官显贵举荐,凡有志向学之士,皆可自行向州郡报名应试。从县试、州试、省试到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多级考核层层筛选,最终钦点进士。全过程以文章才学为唯一标准,公开考核、择优取士。”
  “唯有让人人共享晋升希望,才能从根本上击碎任何垄断。如此,朝廷方能获得源源不断的鲜活血液,避免重蹈覆辙。”
  听完她的话,顾相执久久不语。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项选官制度的变革,更是一场重塑整个权力格局的变革。
  他望着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往日他只觉她活泼伶俐诚挚,不曾想,她胸中会藏着如此才能。
  他自诩洞察世事,于朝堂权术间游刃有余,却从未敢设想如此彻底颠覆性的举措。
  一种混杂着赞叹与担忧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素来的冷静淹没。
  他心悦于她,这份心意让他不自觉想要将她护于羽翼之下。可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触及她本身,自己这份想要“保护”的心,甚至是——多余。
  最终,所有心绪在他开口时变得沉静:“此法若行,恐将动摇天下根本。你可知,这其中关隘,绝非易与?”
  他看着她,不再是一位需要保护的公主,而是一位谋士。
  羽涅闻言洒脱笑了笑。
  “关隘自然有,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么?”她语调轻快起来:“我们只管去走就是。”
  说罢,她侧头问他:“对了,你在朔阳时,不是遇见了独孤娘子,她……为何不回来建安?”
  她本想等有时间去看看她,结果在他说起在朔阳搜集高家罪证的来龙去脉时,从他口中得知,独孤楼君已离开了朔阳。
  提到那个名字时,顾相执眼神微黯:“她说,想继续看看这天地。她只想做个游方医者,悬壶济世,救她能救之人。”
  他想起那个决绝潇洒的背影,此次能如此顺利拿到高家的关键罪证,多亏了她暗中牵线,也是她,指引他去见了高阁。
  她人虽远离任何漩涡,却比许多身在局中的人,看得更清楚。
  司徒府内。
  王昌没看见行刑,但刑场上的血腥味,似乎也飘到了这里。
  “寒门……这一次,是真的赢了。”王昌望着外头的雨幕,声音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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