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他本以为这只是帝王平衡之术的又一次上演,却未料到,赵云甫的手段如此酷烈。
  那个会向他请教朝政的女婿,手段之狠远比他所以为的更加可怕。
  他明白,赵云甫是要用寒门彻底替换掉士族。
  王昌缓缓转过身,目光看向书房内悬挂的象征王家荣耀的匾额。
  “徐采。”过了半晌,他叫着站在书房的人:“御马监精锐,已尽数被陛下派往各地。如此一来,陛下身边,皇城内外守卫,会更多倚重武卫营。”
  “抓住机会。”王昌说:“你想要娶我女儿,这是你改变自己的最佳时机。”
  王昌虽明白,他们一族不会落得像那两家一样的下场,但是碍于赵云甫本身不可揣测的心思,他不得不给王家找新的合作势力。
  徐采低着头,脑海中浮现出赵云甫所作的一切,杀了他兄长,又夺走琅羲,这样的仇,他必须报。
  见他半天没说话,王昌余光瞥向身后:“嗯?”
  徐采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文集尊听司徒吩咐。”
  第132章 此刻,你在我面前
  一整天过去,屋外的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顺着屋檐连接成线滴落在地,掉落的树叶黏在湿润的地面上,风吹也吹不走。
  机衡府中,秋雨挟着侵人的凉意漫进空气里,室内却依旧暖意氤氲,温度未曾被外面的湿冷带走分毫。
  透过朦胧的窗格望去,外头的装饰已被修整大半,不过因为下雨,府里请来的工人已回去休息。
  与过去的机衡府简素,不尚繁华,院中花木稀疏,景色平淡的风格相比,自从赐婚的圣旨下达那日起,桓恂便吩咐管家将府里府外彻底妆点一新,变了大样。
  原本冷清的池塘,重新引活泉注满,投下数不清的五色锦鲤,悠游时搅动一池金红。从四处移栽了当季的菊、桂与秋海棠,廊下也添了缠藤的盆景。不过几日工夫,这院落便处处透着盎然的生机,再也不见从前的空寂寥落。
  挂着的纱灯,廊下的竹帘,几乎一切都是新的。
  鞭伤发炎引起的高热,让桓恂昏沉了两日,这也是他无法去刑场的原因。
  从刑场回来,羽涅就一直坐在床边照顾他。
  他额头依旧烫得吓人,呼出的气息带着灼人的温度。
  吃药不行,冷水降温也不行,她见状让翠微取来一个瓷碗与一瓶烈酒。
  灯火下,她将酒液倒入碗中,用火折子轻轻一引,“噗”的一声,幽蓝的火焰便在碗中静静燃烧起来。
  她迅速将手探入酒中,随即手法娴熟地按上他颈后、胸口、掌心这些经络交汇之处,快速有节奏地反复擦拭。
  这一幕,将一旁的谢骋跟卢近侍,看的惊奇不已。
  一套手法行云流水地做完,她熄了碗中火,又拧了一条沁凉的湿毛巾,将他额头上原本敷着的毛巾换下。
  此后,她一直守在榻边,只要他头上的毛巾再度被焐热,她就会再次更换。
  在这周而复始的轻柔动作里,窗外的夜色渐渐沉了下去,变得更深。
  当她再次准备更换毛巾时,昏沉中的桓恂,在冰火交织的拉扯中,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接着,他逐渐睁开了眼,凝望着她。
  他眼神很暗,语调暗哑:“手这么重,是想谋杀我?”
  她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的指甲不小心划到了他,不好意思道:“对、对不起啊,刚刚可能我手重了些。”说着便想将手抽回,可她的手腕忽然被一道滚烫的力道握住,没能及时抽出手来。
  “骗你的。”他唇角带着得逞般的弧度,视线未从她身上移开,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守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碍于还有翠微他们在场,她最终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局促的将手里的毛巾放了回去。
  谢骋在一旁补充:“公主殿下从刑场回来后,就一直在守着大人您,恐怕已有好几个时辰,方才还是公主用烧酒给您降温,您才能恢复不少。”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昏沉中那些柔和的触感,额间反复更换的凉毛巾,温热的指尖。那些让他感到安稳的瞬间,真的是因为她。
  原以为,她从刑场回来,会直接回泓峥馆忙调配炸药的事。
  这些日子,她基本都在忙此事。只不过历经多次失败,还未找到合适的方法。
  他朝她扬了下唇:“刑场回来就一直守着?”
  她点头:“嗯。”
  桓恂:“我若一直不醒,你难道要这样换一夜的毛巾?”
  羽涅:“但你烧一直不退,我总是担心的。”她语气坦然。
  她的话如此直白,他唇角挂着抹浅笑,但看向她时眼神不是散漫的戏谑,而是带上了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要透过她的表情,看到她口中的“担心”是否包含其他情愫。
  短短一瞬,羽涅转头吩咐:“翠微,去把温着的药端来。”
  “是,公主。”
  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答案,等她再次转眸时,他面容上刚才的失神好像从未发生。
  桓恂撑着床沿试图坐起:“躺了这么久,我人都快躺发霉了,还是下去坐着喝。”
  羽涅按住他欲撑床的手腕,掌心触到他稍稍降下来些的体温:“你烧刚退了一些,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他视线扫过她的手背。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下一秒移开了自己的手掌,局促解释:“如、如果你不想躺着的话,那我先扶你坐在床上。”
  这一次,他应了下来。
  她上前搀扶起他,谢骋于旁边帮着忙。
  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病中躯体的滚烫与重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有些近的过分。
  待他坐好,药很快送来,托盘里褐色的汤汁散发着浓苦气味。
  羽涅接过,正要喂他。
  桓恂按住她的手,自己拿过了碗:“你累了这么久,休息会儿。”
  见他坚决,她没有强求,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桓恂端起碗里深褐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时翠微极有眼色:“公主,桓大人,奴婢跟谢护卫去看看厨房的粥备好了没有。”
  这小丫头速度快得很,话音刚落,就拉着谢骋一块儿退了出去,轻掩上了门,留下他两人在房间里。
  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瞅着她看。
  接过她递来的蜜饯时,他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留下一瞬温热。
  羽涅蜷了蜷手心,耳尖绯红,掩人耳目般从碟子重拿起一颗蜜饯塞进口中,酸甜的味道充斥着味蕾,一直蔓延到心尖儿上。
  “李允升伏法……”他锁住她的眼睛:“你亲眼所见,感觉如何?”
  羽涅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沉默片刻,神情上的波动,最终化为犹豫:“开心。看着他身首异处,我心中确实涌起一阵快意。”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股深深的迷茫:“可紧接着,这种快乐便消失了。他们死了,我的小师兄……也回不来。说是血债血偿,可那些被他们伤害的人,所受的苦也无法弥补。他的死,对我而言,既有快慰,可更多的,还是恨,恨他留下的恶意,不能因为他的死而消失。”话音末尾,她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悲伤。
  桓恂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没有立刻出声。
  他看着她,随即从榻上起身。
  见他要下来,羽涅赶忙去搀扶他。
  她刚伸出,却被他温热的手掌轻捉住了手腕。
  他力道并不强硬,牵引着她,二人围着圆桌坐下。
  他松开她的手,执起温着的茶壶,分别给他二人倒了杯茶。
  水汽氤氲升起,在他与她之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茶香,暂时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方才的沉重的氛围。
  他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伤害不会因始作俑者的死而消散,这很正常。”
  “但,不要靠着恨意活下去。”他注视着她,不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她听。
  他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脆响。“伤害不会因始作俑者的死而消散,这很正常。”
  “但,不要靠着恨意活下去。”他注视着她,目光深沉,不知这话究竟是告诫自己,还是说与她听。想到此处,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浮现在他的唇角。
  不要靠恨意活下去?这道理他比谁都懂,却也比谁都做不到。
  他活着的每一步,几乎都踏在由鲜血浇灌的恨意之路上。这劝解从自己口中说出,何其荒谬。
  或许,正因他深知被恨意日夜啃噬骨髓是何等滋味,静默一瞬后,他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肯定的语气补充道:“等眼前这一切都彻底了结,你的前路,会再无阴霾,会有更美好的事等着你。”
  她深觉他适才的笑,定有其他含义。
  不等她追问,他只是将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来,娘子是从何处学来这等退烧的法子?”他指的是,刚才她用烈酒退烧的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