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谢琢的眼珠微微转动,将视线凝神在谢宝琼皮肤上的斑斑石化痕迹,试图挥去这抹不该存有的情绪,补上这眼漏洞。
他眼中浮现一抹刻意的冷然,不断告诫自己,人类的皮囊不过是妖物的幻化,眼前这副皮囊只是假象。
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逐渐平复,内心的那汪泉水也逐渐冻结。
过去日夜中密密麻麻的心疼和爱惜尽数深埋其中,无法浮于表面。
心脏似乎重新属于他。
谢琢暗暗平复气息,维持着平稳且不掺杂情绪的声调开口:
“你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脑子一热便追出来的谢宝琼正垂头盯着谢琢的靴子神游天外——
声音像冻结的坚冰,可厚厚的冰层之下,裂缝一寸一寸在暗中蔓延。
脑子一热便追出来的谢宝琼正垂头盯着谢琢的靴子神游天外,猛然听见熟悉嗓音透出陌生的语气,抬起的脸上还带有茫然。
谢琢的声音和今日落过雨的天气一样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湿漉漉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琢以后都不会再哄着他了。
手心中央分明还有未散的栀子味,可院中的栀子树早过了花期。
谢宝琼手指干巴巴地搓着衣摆,试图让自己也染上同样的味道,同时目光不断在谢琢脸上逡巡。
但他什么都看不懂。
谢琢那张精致的面庞就如同未经雕琢的白玉,不存在丁点外露的情绪,没有心软,连同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情绪都伴随身份被拆穿而冷漠收回。
他的嘴唇无声地嗫嚅,想说你可不可以当作不知道,想问可不可以还和以前一样。
但失去那层假面作为托底,话到嘴边却挤不出一个字。
最后只能敛下眼眸,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
“我不是谢宝琼,我是林暮石。”
厚重的自嘲下是足以将他与谢琢淹没的委屈。
分明是谢琢,分明是谢琢硬将那个名头安在他的头上,为何到恢复原样的时候,他的心会像是吃了坏果一样呢?
“我告诉过你的……”
衣服上团花纹被他揪成歪歪扭扭的形状,皱皱巴巴的折痕交叠,不再是个完整的圆形。
谢琢视线的落点与他重合,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捋平这象征团圆的纹样。
但手刚刚抬起,便意识到二人目前的距离,短短两步,却似一道天堑。
他们已不是如此亲昵的关系了,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做这些事了。
抬起的手最终垂落回身侧。
月色涔涔,谢宝琼站在他的影子中,层层叠叠的阴影附在那张斑驳的脸上,淡化上面非人的异样,令谢琢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心脏猛然收缩,与此同时,懊悔的情绪占据他整个胸腔。
理智上告诉他这是错误,这些情绪源自于被他寄托在眼前这道身影上的情感。
随着真相浮现,随着光阴消磨,会自然而然褪去,他不该在错误的事情上一错再错,这份情感,对眼前的人,对他那个不知是否活在世上的孩子,都是不正确、不负责的存在。
步履却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先一步迈出。
但距离他仅剩一步之遥的身影突然消散,转而凝聚成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熟悉的稚嫩嗓音从石碑中传出:
“谢大人,我是妖,由华阳郡主墓碑化形而来……”
谢宝琼阐述完他下山的原因,恢复人形的瞬间,他与谢琢之间的一步之遥消失。
谢琢的一只手虚虚拢在他的脸侧,微微发颤,眼中是难掩的愕然与悲恸交织。
在谢琢微微俯身的动作下,他离谢琢的胸口位置很近,谢琢的心跳声很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和他与谢琢第一次谈话时听到的心跳声很像,是难过的声音。
他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茫然,谢琢有在因为他难过吗?
下一瞬,他的鼻尖先一步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不同于雨后的潮湿,其中混杂着一股咸涩的气味。
再然后,是脸颊上湿润的触感。
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仰起脸,望向上方,屋顶是漏水了吗?
但抬头的瞬间,率先撞进他眼底的是谢琢眼角的莹光。
浑圆的泪珠自谢琢的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滚落。
天边弯弯的弦月映在其中,倒真像是人间团圆时才有的玉盘从天际坠落。
谢宝琼瞳孔不受控制地瞪大,完整地倒映出这汪圆月。
高悬的玉盘落于眼前,他却突然不想要谢琢给他摘月亮了。
他想要、想要——
谢宝琼的脑袋往前靠去,顶过谢琢虚罩在他侧脸的手,埋入谢琢的胸口,展开双臂搂住面前人。
他想要谢琢,想要谢琢继续供养他的贪心。
眼泪继续砸下。
砸在脚下的青石砖上,也砸在面前的青石上。
谢琢感受着怀里突然撞入的身躯,和腰间逐渐收紧的力道,被顶开的手微微发麻,却遵循心意地附在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
林暮石,林间墓石……
是啊,小宝早就说过他的身份。
心存妄念的——
从来都是他!
他难道真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小宝的身份吗?
不,不是的。
谢宝琼出现的时机和方式都太过凑合。
还有那张如此巧合的脸。
猜疑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谢宝琼的身份只能查到户籍,和一些简单信息,足够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时望着手底下人送上来的画像,他心中已盘算好几个来回,思考如何滴水不漏地处理这件事——
此事最挑不出错处的做法便是等待同理此案的徐大人将人审完,等此案了结后再派人接触谢宝琼。
若谢宝琼真是有心人用来对付他的棋子,最后也会在有心人的安排下顺利出现在他面前,顶多在牢狱中受些皮肉之苦,还能用来在他的面前上演场苦肉计。
但,为了那点微末的可能,他还是赶在徐大人审人前,去见了谢宝琼一眼。
这一眼,他瞧见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撞上视线的瞬间,被脏污遮掩的脸上唯独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格外干净,跟初生的小牛犊一样,纯净而又懵懂,也是唯一不像他的地方。
也许那一刻,他的心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就软了下来。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而他不过初见便失先机。
以至于往后的每一步落子,皆有偏差。
等小宝被人带出牢门,他才觉察到自己的情绪有一瞬的失控,为了不被察觉,为了守住余下阵地,为了重新掌握主动权,他匆匆掠过这个只一眼便让他生出颓势的人影。
同时心底为那点微末的可能放大而感到欣喜。
审问之时,小宝更是……心思单纯(傻的可以)。
又或是伪装得足够好,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
一番问话下来,他游刃有余,还有功夫细细欣赏眼前这个不同于画像或者想象,而是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直到那枚平安锁被大咧咧地展示出来,他的心思才慌乱一瞬。
那一瞬,他意识到无论如何,眼前的少年或者说背后之人都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他停止了那场堪称儿戏的审问,起了将人带走的心思。
带走一个本就无辜的人不算难事,需要考量的是安置谢宝琼的地方。
他最初的想法,是派人将谢宝琼放到庄子或者京中其他宅邸中。
毕竟他不打算把谢容璟也牵扯进这盘棋局中。
可马车路过小宝时,看见那道寂寥的身影,他还是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小宝的必经之点,将人强硬请上马车。
望着想要逃跑的小宝,他委婉地点明了二人间的身份。
心底似乎也对那个可能更加肯定了几分。
他心底隐蔽地生出几分得而复失的喜悦来,但随之而来得而复失的惶恐又让他生出几分卑劣,既然送到他的面前,管他是棋子,还是真的笨蛋,留下来便是。
但他转瞬间竟听见马车上有老鼠偷食的声音。
一抬眼,便见着磨牙的大老鼠。
他伸手夺走那个窝头,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甚至反手将自己的茶点送了出去。
小宝吃得欢心,他心中的那些猜疑似乎也被扫去些。
可小宝再次伸出的手却缩了回去,随即被他的话呛得咳嗽不止。
他刚沏好的茶也一同赔了出去。
心底却诡异地没有厌烦,反倒享受起这短暂亲昵。
小宝却对此躲避不及,只在他的掌心留下一抹残存的余温。
光阴在这份错落的情绪中流逝,让他错过吩咐车夫去往别处的时机。
或者说,他早就择定了谢宝琼的去处。
落子,似乎又错一步。
往后的相处中,谢宝琼虽表露出些许怪异之处,但都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