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在长公主脸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江芙诗身上。
“玉荷,”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天然的威压,“今日救你那名侍卫,现在何处?”
江芙诗心头一凛,起身垂首应答:“回父皇,湛侍卫依宫规在殿外候命。”
“今日一事,实乃突发意外,野猫惊了拉车的马匹,骤然失控,车驾几近倾覆。湛护卫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住儿臣,虽于礼略有不合,但其忠勇之心可鉴。望父皇明察秋毫,体恤其护主心切,勿要因此责罚忠良。”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个大殿静得可怕,玉瑶和李婉如眼底已隐隐浮现出得色。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皇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
“够了。”
“湛侍卫护主有功,当赏。”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传朕旨意,赏金十两,锦缎十匹,以彰其忠勇。”
此言一出,玉瑶脸上的得色瞬间僵住,李婉如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皇帝语气平淡:“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危急关头,若一味讲究虚礼而罔顾性命,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他略一停顿,终结了所有争议:“此事,不必再提。”
“是。”
众人垂首回应。
夜宴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步入尾声。
皇帝率先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也各自散去。
江芙诗回到座位,感到一阵疲惫与释然。
与前朝男宾席上浓烈的烈酒不同,今晚为女眷准备的皆是清甜的果子酿,入口甘醇。她心绪起伏,不知不觉间多饮了几杯。待散场时,殿内已只剩三三两两的人,长公主却仍慵懒地倚在席上,似乎正等着她。
她提着酒壶起身,来到江羽身前。
“谢皇姑方才为侄女解围。”
江芙诗恭敬地敬了三杯,江羽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她们今夜,怕是妒忌得你要发疯。”江羽放下酒杯,唇角微勾,“一个又好看又忠心的侍卫为你所用,她们自然眼红心热,却又求而不得。”
江芙诗无奈摇头:“皇姑明鉴,但侄女觉得,应该不止这个理由。她们只是习惯欺负侄女而已,如今见侄女得了好的,所以才如此失态。”
江羽深深看她一眼。
随即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今晚来了这许多世家公子,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江芙诗愣了愣。
她一直专注自己,根本没关注席间有哪些青年才俊。
江羽又说:“虽然皇家儿女婚姻不由自己,但现在你还有机会可以选一个合心意的。千万不要错过,别……像姑姑这样,到头来一场空。”
“侄女倒觉得皇姑这般很好,”江芙诗由衷道,“洒脱自由,不受拘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日子。”
这回轮到江羽一愣了。
她和离之后,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外面的非议与风言风语从未停息,她万没想到,玉荷会说出这般通透且不带偏见的话。
“你呀。”江羽伸出食指,爱怜地戳了戳玉荷的太阳穴,“真是个傻孩子,尽说些傻话。”
“那谢相的公子,谢知遥,本宫看着就不错,一表人才,听说他前段时间一篇《治国策》名满京城,连陛下都称赞有加。你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夫家当靠山,往后在宫中,腰杆也能挺得更直些。”
江芙诗失笑,正想着要不要坦言自己根本没注意场上来了哪些人,一阵夜风吹来,酒意上涌,身子不禁微微晃了晃。
醉了醉了……
她扶着额,含糊地说:“皇姑不用费心。”
她边说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玉荷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出了宴厅,一直候着的青黛立时迎了上来,扶住她的胳膊,“殿下小心。”
“回去吧。”江芙诗将半边身子靠在青黛身上,余光看到湛霄已无声地跟在了三步之外。
夜宴设在行宫深处的流云殿,此地曲径通幽,上不了轿撵,只得步行一段。
此时,宾客皆已悉数散尽,小径寥寥,没想到刚过拐角,那厢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娄冰菱。
她正与一男子在玉兰树下低语,身旁男子身形挺拔,气质清雅,二人看起来情意绵绵。
江芙诗见状,酒意顿时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过了片刻,那男子与娄冰菱道别离开,她才装作刚刚走来的样子上前,没想到迎面碰上,娄冰菱见她从暗处走来,也很是吃惊。
“那位是?”江芙诗朝男子的背影示意。
娄冰菱双腮绯红,小声说了一个名字。
哦……谢知遥。
嗯?谢知遥?
不就是长公主方才提到的谢相的公子?
看娄冰菱如此神色,江芙诗心中已然明白大半。两人同上一顶轿撵,在辘辘车声中,娄冰菱终于忍不住,羞涩地将她与谢知遥的事细细说了出来。原来,他们二人早已相识,并心意相通。
江芙诗对谢知遥毫无了解,也就听长公主刚才那么提了一嘴,但知道好友心有所属,她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回到揽月轩。
江芙诗酒意未散,脱了鞋子就躺在了窗边的软榻上。紫苏端来一杯温热的醒酒茶,小心扶着她的后脑,细细给她喂了几口。
她正觉昏沉,忽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迷迷糊糊望去,竟是几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在院墙月洞门外探头探脑,目光并非望向主屋,反而都羞怯地望向庭院一侧,似乎都在张望着某人。
她一怔,立时明白了。
想必是今晚夜宴上湛霄得了父皇亲口赏赐,名声顷刻传遍围场,这些怀春的小宫女,都是慕名来偷瞧这位新晋的红人侍卫的。
江芙诗单手撑起上身,正巧看见湛霄抱着剑,面无表情地自廊下阴影处转身,朝那几个宫女方向略一抬眼,那几个宫女立刻像受了惊的雀儿,红着脸飞快散去。
宫中宫女与侍卫之间,历来不乏些眉目传情甚至结为姻缘的事。
方才那几个宫女看衣着应是低阶的,相貌倒也清秀可人……这都敢跑到揽月轩来探头探脑了?
她兀自想着,男人却不知何时走到窗前。
夜色中,隔着一扇敞开的雕花木窗,他眸光深敛,语气听不出起伏,只平静问道:“殿下,看够了吗?”
被他抓个正着,江芙诗醉意朦胧,非但不窘,反而带着几分戏谑反问:“怎么,本宫看不得?”
湛霄扫了她一眼。
公主双颊绯红,青丝微乱地铺在软枕上,一双眸子因醉意显得格外水润迷蒙,却执拗地望定他。那姿态,像极了慵懒又狡黠的猫儿。
湛霄从她泛红的脸颊移至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随即垂下眼眸。
“殿下醉了,早些歇息。”
他转身欲走,江芙诗声音里带着鼻音,含含糊糊的:“父皇说要给你赏赐,你可高兴?”
湛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沉声应道:“分内之事,谢陛下恩典。”
江芙诗轻轻 “哼” 了一声。
这人……可真冷。
若是旁人得了父皇的赏赐,必定喜形于色,感恩戴德,他倒好,像是与他无关似的。
沉稳的像一口千年古井,投下巨石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酒意如潮水般阵阵上涌,江芙诗只觉得眼皮沉沉垂下,不及再说些什么,意识便已朦胧。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终是安静地阖上,云鬓微散地倚着软榻,沉沉睡去。
……
翌日是自由游园,依礼制,男女宾客的活动区域自是分开,各有安排。下午则有百戏表演,听闻此次还特地从苗疆征了一班伶人,节目颇为新奇。
原本江芙诗已和娄冰菱约好,今日一起去暖房赏玩那些反季培育的名贵茶花,那厢却传来了长公主的口信,邀她一叙。
于是只能暂缓赴约,准备先去面见长公主。
地点是在行宫西北角的一处临水轩榭,看着清幽宁静。长公主坐在轩中,正悠闲地煮着茶,见到她来,含笑招手示意她近前。
“皇姑寻侄女何事?”
江羽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推至她面前,开门见山道:“本宫方才约了谢知遥在此品茗。”
江芙诗一惊,瞬间明白江羽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稍后便回。玉荷,你是个聪明孩子,姑姑便直说了,此等良才,你若能与他结识,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江芙诗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平日急了些:“皇姑美意,玉荷心领。只是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