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三次。
  萧秣心头一颤。
  温行周也有了第一世的记忆?
  他会记得自己故意将他遣去西北做迎战西羌的兵马大将军吗?会记得他为战事被剧毒之箭射中一双腿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后又因向四方楼求情而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吗?会记得他在熊熊烈火中与四方楼众人一起燃为灰烬吗?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刻却坐在几乎相接床与榻之上。
  连呼吸都听得见。
  萧秣的沉默就是答案。
  温行周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更加厉害,最后几乎弓着腰背将头垂到地板上,随手挽就的发髻也散落,白发泻到面庞,染上口唇溢出的血渍。
  萧秣一顿,下意识伸手拉起他的发丝,发丝之下的身体颤抖着,萧秣又将那床薄被拿着下了床,用薄被裹住了他,再伸手捂住他的口唇,“别咳了,忍一忍,用鼻子呼吸——吸气——呼气——”
  温行周随着他的指令做了几息,总算止住了咳,他扯了扯被角,将自己裹得更紧。
  萧秣坐回床上拢住被子,忍不住道:“活了几辈子的人,冷热都不知道。”
  温行周却说,“我知道冷热,不就等不来殿下替我做的这些事了吗?”
  萧秣哑口。
  这话又被温行周扯进过分暧昧的氛围里。
  他有心不理,但温行周并不放过他,裹着被子笨拙非常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殿下……不讨厌我,对吗?”
  对。
  不然即使抛开那些新仇旧怨不谈,光是温行周上一世在他中药后对他的那场堪称过激的冒犯举动,也够萧秣把人拉去刑场砍上几次头了。
  “温行周,你恨我吗?”
  “殿下,那你恨我吗?”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萧秣又与温行周同时顿住。
  还是温行周先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再裹紧身上的浮被,几乎要跪上萧秣的床沿,“殿下怎么觉得我会恨你?”
  “我杀了你,两次。”萧秣顿了顿,“四方楼也被我毁了两次。”
  他刻意不提每一世他都放走了与宫变之事无关的周丛书等人,就让温行周以为他们的结局都是死局。
  温行周却摇摇头,“从最开始我便知道殿下是为天丰三十八年的事报仇要铲除四方楼,你关押的那些人……都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竟然知道。
  萧秣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为萧垣做事?!”
  问完又补充一句威胁:“你如果再不和我说实话,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了。”
  温行周一顿,无奈地点头,“好。”
  “我原先不想同殿下说实话,也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有时候不想让殿下多思,既伤身体,又恐怕改变了天命,”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但这一次次的经历叫我已经知道了,我瞒着殿下,才会叫殿下多思,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话里悲观情绪太浓,萧秣看了他一会,温行周才向他笑笑,继续道,“殿下被找回之前一段时间,温彻才死,由我继位国师。殿下回来之后我卜过一次,显示萧垣会在几年之后就驾崩,我担心我突然不再为他做事会改变这段天命,于是不敢擅动,只能在职责范围内少祸害些国事。”
  这话倒是合理。萧秣看了他又看,终于决定将心中最深的那个问题在今夜问了,就当做一个了断——“天丰三十八年,你为什么将我从母妃的宫里拐骗出宫,然后……致我痴傻?”
  第79章
  话问出口之前,他的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当温行周真的将实情和盘托出,说当年温彻与萧垣欲彻底杀掉七皇子萧玉以绝后患,为保住他这条命,温行周先答应他们将萧玉骗出宫,用绛珠双极图换得一个机会蒙住他人将他偷偷送走。他唯一为私心所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抽走小皇子的一魄令他失去记忆,不为他事,只为让平日里总是笑眯眯抱着他叫“哥哥”的孩子可以在富饶的何家做个快乐小少爷,不必记着仇恨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但少年温行周毕竟手段青涩,他不明白人生的常态是变化无端,万事总不能像人们原本筹谋计划好那样发展。他费尽心思想送回安寿何家手中的幼童萧玉,最终飘零乡野无家可归。
  他所希冀萧玉会将仇恨遗忘也没能成功,萧玉记起了所有,又为报仇雪恨付出了所有。
  萧玉只二十年的一生太短,十年飘泊,三年隐忍,三年为国为家埋骨沙场。
  但温行周又何曾轻易,为着一次年少时的怜悯,搭尽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功力与身体,生命与情思。
  所以温行周问他是否恨,所以他问温行周是否恨。
  问来问去,恨来恨去,倒不如问那日温行周为何动了那一瞬的怜悯之心,倒不如恨那日温行周为何要动那一瞬的怜悯之心。
  天边已泛白了,温行周的唇色与天边的白色几乎没有差别,萧秣再无法说什么责怪,他只能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就……算了。”
  恨也算了,怨也算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温行周在用眼神在晨光熹微之中描摹着少年人的眉梢眼角,不觉时听见这四个字,似面前递来一杯解药,又似迎头泼来一掊毒药。他忽的心口钝痛,还想说什么,已经无力张开口唇,软绵绵地昏倒下去。
  萧玉差人去叫太医,一面海安又进来传旨,说陛下醒来,要马上见他。
  萧玉便急忙穿好衣服随来人去了。
  他和温行周在这一夜中还未来得及聊到父皇这次被强行改了命后还能续命到几时,萧玉心下依旧惴惴,直到见帝王面色比昨日稍好些,面前桌上还摆了一桌早膳在等他时才微微放下心来。
  启帝萧仪如今年逾六十,已满头花白。
  前两世萧玉被寻回后每每面圣都只见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执着他手难发一言,即使对着痴傻地幼儿说了,也左不过只能说些“受苦了”的话语。
  萧玉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仍然装着傻,听父皇叫苏贵为他夹一些好克化的吃食进到碗中,呆愣愣地喊着好吃。
  萧仪随意用了些东西便放下筷箸,直盯着小儿子彻底吃饱了才传人撤掉桌面,只留萧玉一人在桌边,父子对坐着饮茶。
  什么物件都没有,什么话题都没有,最难装傻。
  萧玉只得对着茶杯中的倒影发呆作怪。
  忽听得萧仪涩然开口,“玉儿,你是不是……在怪朕,所以不肯好?”
  怪他当时把太子说废就废没有一丝转圜;怪他看着从潜邸中带出来的昭皇贵妃的求情丝毫不动容;怪他护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
  怪啊。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迁怒于温行周:既然你能改萧仪的命,为何不能改何昭的命?
  可是他也知道那只是迁怒。
  温行周来到这一世的时候,天丰三十八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绛珠双极图能改活人运,却改不了死人命。
  他也知道父皇当时做这些事并非全他所愿,他要保住戕害骨肉的太子党的性命,要保住皇家的脸面,要压下所有的争端。他也已经在努力补偿他能够补偿的所有,不管是那碗天材地宝熬就的回魂汤,还是留给他的十二暗卫。
  只是当萧仪步履明确地走向死亡时他的悲哀大过愤怒,当看到萧仪竟能因温行周的秘术重新恢复时,他的愤怒大过悲哀。
  所以他不愿意告诉萧仪他恢复到事实。
  是个傻子,可以不必回答陛下的话。
  萧仪自然问不到答案。
  听说陛下醒了,五皇子萧垣与六皇子萧灵前来问安,萧仪便敛了神情,叫苏贵亲自把七殿下送回观星阁。
  一出一进之间,他们打了个照面。
  六皇子安王萧灵,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分守己,从前在宫中便为萧垣马首是瞻,后来萧垣登基后被他软禁在中京,虽不自由,但也富庶。
  只是他被萧垣拘着不准离京,甚至不准踏出府邸,便广纳各地俊男家女进府,不过二三年间就留下子嗣众多,或许是这一点惹了萧垣不快,在萧垣离世前萧灵便暴死家中,他的那些妻妾也都被给了大笔银钱,带着儿女各自流散了。
  萧秣并不是个纯善之人,萧垣在他身上做的那些事未必没有萧灵的手笔,于是他登基后也从未管过萧灵后代的事,只当大启没有过这个人。
  但这次这一照面,或许是因为他们仍把萧玉当个傻子,不过是嫉妒他有父皇忽而转醒的好运气,萧垣对他嫌恶不堪,萧玉却觉着萧灵对萧垣带了些幸灾乐祸。
  看来这对异母的兄弟也并非全然一条心。
  心下盘算着,脚下却只停了一瞬,又接着往观星阁去。
  玄武殿中昨日的血腥味换成了药苦味。
  温行周的药喝了半碗,还有半碗留在桌上。
  他没睡着,萧玉便问他,“怎么还剩半碗?”
  “太苦了。”
  萧玉问他,“你还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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