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温行周便笑了,伸手出来,从萧玉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萧玉这才满意。
温行周喝完又咳了几声,听萧玉问他,启帝还有几日可活?
“谁也说不准,”温行周摇摇头,“改命后会遗忘这段时间的事,我这次是提前纸笔记下,但具体改之后的景象,是什么记忆都没有。”
萧玉便点头。
那要加快速度了。
温行周伸手抚他的鬓边发,“陛下诏你去说了什么?心情不好?”
“我没有告诉他我恢复了心智一事,他也没有和我说什么,”萧玉道,“出来时候,我碰到了萧垣和萧灵。”
萧玉前半句话与后半句话的语气语调几乎一模一样,似乎只是在平铺直叙他方才所做之事,温行周听不出究竟是前者或后者令他心情不佳,只好问,“要我怎么帮你?”
萧玉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先活着吧。”
温行周一愣,转而又笑,边道:“怕我死了?”
萧玉想了想,没再遮掩,“怕。”
因为方才回到玄武殿下一瞬他竟然想,偌大的大启,偌大的太极宫,他能真正放下所有做自己的,只有在温行周面前。只剩在温行周面前。
温行周要是死了……
萧玉又想起上一世他处死温行周之后,反而常常想起他。
没想着把他再怎么剥皮抽骨置于死地,只觉得,这人还是活着好。
恨也是活着好。
温行周听他回答又是一怔,慢腾腾地竟在惨白的面上蒸腾起半分红晕,他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移来移去才将眼神定在那碗空药碗上,承诺:“我日后会好好喝药。”
和喝药有很大的关系吗?
分明是少用些那折人寿的秘术才好。
但想到温行周是为谁用的秘术折的寿命,萧玉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他不识好歹。
他单方面要结束这场对话,“你休息吧。”
温行周于是又将眼神移回来,“……你呢?”
“我也要去睡觉。”
萧玉从上一世骤然而来,前夜里又没有能睡过一刻,已经持续醒着太久,即使没什么睡意,过度疲惫的身体也让他知道自己该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一会了。
温行周从被子与床榻的缝隙处伸出手扯他的衣袖,“朱雀殿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这倒确有其事。
萧仪好不容易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宣这位七皇子御前回话,平日里看他也跟看眼珠子似的,叫苏贵亲自盯着去布置朱雀殿,什么都紧好东西布置;观星阁的主人温行周对七皇子的态度更不必说,于是下人也不敢怠慢,反正金丝炭在这位主身上管够,于是烧炭都比一般殿里多放许多,加上朱雀殿本身就是南位殿阳气充足,对他这般自身便火旺的人,的确有些过热了。
倒是适合温行周。
萧玉还想着要不要说与温行周换个寝殿,又听温行周又说,“殿下,我觉着玄武殿却是冷了些。”
那不是正好——
温行周的手指已经探上他的手腕,静静悄悄似有似无地勾着向床榻的方向动了动。
正好个屁。
他看温行周不是想同他换寝殿,是想把他留下来同寝。
萧玉几乎要气笑了,“你还挺能蹬鼻子上脸。”
温行周也不恼,慢慢悠悠地讲了件“我蹬鼻子上脸是向有人学来的”旧事,大意是说某个皇子的幼年时期最喜欢黏着自己,开始是追着脚步跑,后来是扯着裤腿说“哥哥等等我”,再后来是被自己背在背上举高——最后只要见面不把人抱进怀里亲一口,就要哭闹。
萧玉道他添油加醋的功力实在太强,一面又被他慢腾腾晃悠悠的语速语调和房间里清淡的草药苦味熏起些睡意。
他瞪了温行周一眼,索性翻身上床,踹掉鞋子又扯过被子,在另外半边枕头上睡了。
第80章
这么“同床共枕”了一夜,倒叫温行周更生出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接连几个夜里从密道钻进朱雀殿,又钻到他的床榻上,囫囵睡个夜觉,晨起下人进来侍候前再回到玄武殿去。
萧玉见温行周好歹还能守一守面子上的“规矩”,也没非逼着他离开。
到底是与温行周“相依为命”许多年,两个人抵足而眠,竟真睡得踏实些。
偶有一夜温行周没来,萧玉听床边烛火必必剥剥地爆着小花,不知是因为温行周不在,还是因为等着夜里的事情,实在没有睡意。
今夜是他与温行周在安王萧灵府上发事的时间。
萧玉不让温行周再动那张吃人性命的绛珠双极图,只叫他寻几个四方楼里靠得住的师弟师妹,间或着去六皇子府中闹鬼去。
萧灵不是什么敢作敢当的英雄好汉,断断续续地闹上几天,他定然要找人驱鬼,可这动静本不是鬼神闹的,如何驱得走。民间的道士和尚请了一堆,事情都闹到陛下那儿去了,萧灵道父皇是真龙天子阳气最甚不怕那些魑魅魍魉,求父皇庇护。
但他非幼儿,又不是萧玉这样得宠的皇子,萧仪好生安抚,又叫人送他回去。
果然夜里又闹了鬼,甚至凝出实体叫他心口中了一刀——他说是一刀,实际上不过是一丝皮外伤,再慢些裹纱布都该自己愈合了。
但这是鬼魂真正要杀他的象征,萧灵又惊又惧,浑身瘫软,好容易恢复过来,大半夜的带人到宫外磕头,请父皇救他。
苏贵便亲自去请温行周。
久等的这时终于来了。
苏贵不知道温行周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被子里已经再睡不着觉了,只想着这一天早来,不必每个闹鬼的夜里他都与萧玉分开。眼下自然并无被深夜唤醒的不耐,倒让已准备好面对这位冷冰冰的国师大人的不满的苏贵松了口气。
六皇子萧灵见他如见了救星,寒冬腊月里坐在马车上只披着厚被子,面上勉强恢复了体面,但还残留着惊惧交加的眼泪直淌的痕迹。
温行周早已知道他是为何事这般肝胆俱裂,但面对萧灵只做不知,举起车厢壁上的小灯盯着萧灵看了一会,才慢慢道:“殿下倒不像是被脏东西附了身,而是……”
他欲言又止,萧灵忙央求,温行周才摇摇头,“臣不过是略作猜测,请安王殿下还是先允许我去府上看看再做决断。”
“好、好……这是自然。”萧灵见他不似先前请来的大师一般迅速做决断,反而更视他如救命稻草,恨不得抱着温行周的手臂做支柱。
好容易到了安王府,那些在府中装神弄鬼的四方楼中人自然早已做好准备,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王府,温行周静坐不言,直至天边泛起一丝光亮,方伸手一挥,轻呵出声——果见府中最大的槐树下轻轻飘下一卷白绫。
那白绫又并非全然纯白,反倒深深浅浅地撒开红色,看来确是血迹无疑。
而那血迹的分布也似有神灵,竟在晦暗不明的天光下组成了一张人脸,看不出眉目如何,但能见发钗轮廓像是一位盛装的宫妃。
温行周不露声色,装作好奇的喃喃:“这是……”
身边的萧灵已大叫一声,忙不迭地躲在温行周身后:“贵妃娘娘,这主意非我所出,冤有头债有主——”
温行周没料到他这般不禁吓,竟是现在就要吐露实情,无奈之下自己俯身拾起白绫,向它念了一段语,又将白绫向高远处一抛,那白绫便凌于空中滞住。
萧灵见他动作,自己忙不敢言,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温行周凝神与白绫对望片刻,天光终于亮起之前,忽见白绫一泄,随风飘走了。
再看萧灵,已是涕泣横通,屁滚尿流。
温行周回身,亲手扶起他,又差在外围围观的侍从去叫人来伺候安王殿下更衣。
待萧灵终于略微冷静下来恢复了人样,温行周才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悠然地进了安王府的书房,“此鬼非一般愁怨所化,而是一族一乡人之冲天怨念凝结而成,压只压得住一时,反扑起来倒更平增怨力……殿下若想根除此鬼,还请恕臣直言。”
萧灵忙点头,“国师大人但说无妨。”
“臣先前在马车上说殿下并非被脏东西附身,而是惹上了冤孽。”
萧灵一悚:“冤孽?”
“冤孽便是与苦主有因果了。见这冤孽的怨力之盛,应当是殿下许多年前惹上,不仅没能被时间冲散,反而愈加浓厚,只是前些年陛下春秋鼎盛,龙气笼罩,冤孽不敢靠近皇子之身,但陛下的身体日渐……”温行周并不明说,他见萧灵懂了,才继续道,“那白绫生前应当是宫中女子,含怨被逼而亡,如今终于寻着机会行至进宫处。约摸着是殿下八字最为身弱,便从殿下先来讨。”
萧灵欲哭无泪,只能拱手哀求,“还请国师救本王!”
温行周轻叹一声,“此冤孽是与殿下结了因果的,臣一人却是无法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