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父皇……”
  “看来是还记得。”皇帝一笑,又听何昭嘀嘀咕咕毫不留情面地向陛下和大儿子把萧玉方才说的噩梦秃噜了个干干净净,萧瑛的偷笑已经藏不住,笑得更加开怀,反而是陛下沉吟片刻,“是真把玉儿吓到了?不如叫国师来瞧瞧,是不是惹上了脏东西?”
  他这样一说,何昭与萧瑛也疑心起来,没了当初的轻松,二人商议片刻,小太监便领命去观星阁请国师来永和宫看看。
  萧玉垂眸喝水,内心是一万个胆战心惊,片刻之后果然通传说国师求见——是一个陌生面孔。
  不是温彻?!
  萧玉心下莫名,正要仔细打量,却见这国师围着他仔细看了一圈后,竟掏出一卷卷轴来,萧玉识得,那是绛珠双极图。
  国师将绛珠双极图展开在他面前,双唇微动……
  仿若时空暂停。
  萧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看到绛珠双极图上浮现出一行字,“你要留在这里吗?”
  萧秣心下大骇!
  这图竟是在与他对话?!
  那行字泛着黑亮的光芒,正在卷轴上时隐时现。
  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四方楼里没有温彻,父皇没有在出巡途中染上恶疾,母妃还健在,兄长萧瑛还是大启的太子殿下……
  若是留在这里,前两世不过就真是一场噩梦罢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是真是假……
  可是那些血海深仇还有人去为他们报吗……
  究竟是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
  萧玉望着那行字,心念微动,忽然感觉到身体猛地下坠,浑身一抖,火苗灼烫了他的指尖。
  燃烧着的绛珠双极图仍然静静地躺在大殿的八方桌上。
  灰烬中竟显出一个阵法来。
  萧秣认得这个阵法,这也是他翻阅四方楼中查抄出来的古籍中写到的,轮回大阵。
  竟……藏在绛珠双极图中。
  火光仍然摇曳,越蹿越高,似乎在吸引他踏入这个大阵。
  还要重来一次吗?
  但他已在这一世获得了许多本不该他获得的,依旧失去的也是他本不能拥有的。
  如果还有重来,萧秣静静地看向那火光——不如让温行周重来一次,别再遇见他。
  他心下方定,火光却冲天而起,刹那间吞没了所有……
  ……
  ……
  ……
  ……
  ……
  隆冬时节,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个上半夜,大启皇帝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帝王宫室内是入夜前宣来的重臣,宫室外跪着皇后、皇贵妃和众妃嫔,再外面跪着五皇子誉王萧垣,他身后是六皇子贤王萧灵、七皇子萧玉。
  第78章
  茫然之中,萧秣只觉得寒冷。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寒冷了,一阵穿堂风吹来,萧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萧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正要示意侍从,忽然听得帝王寝殿门口一阵骚乱,惊呼与泣声交杂,传来的却并非帝王驾崩的噩耗。老太监苏贵看似形容匆匆实则慢慢腾腾地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众位皇子们跟前,“大喜!陛下醒了!”
  醒了?!
  皇子们沉寂一秒,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喜极而泣,萧垣更是连着磕了好几下头大呼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苏贵静静地等众皇子平静下来,才说,“陛下现在精神不佳,只传七皇子萧玉进殿,各位殿下先请回吧。”
  说罢笑眯眯地走到萧玉身边,向他伸出手,“殿下,跟奴婢走吧。”
  萧玉心下正纳罕,装作懵懵懂懂地被苏贵牵进内殿,果见父皇面色灰白唇色发黑,眼神却炯炯,是难得地有些精神。
  苏贵将小皇子的手亲自交到皇帝手中,才行了一礼轻轻离开了这对天家父子。
  启帝攥着他最心疼的幼子的手,哑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这句话父皇其实常常说,从民间将他认回之后说过,用过那碗天材地宝与心头血熬成的秘药之后也说过。萧秣最初其实也怪过他们,既怪兄长萧瑛为何要棋出险招非与先皇后一党要争个你死我活,也怪父皇为何非要废掉太子萧瑛和四皇子,最后叫五皇子萧垣在鹬蚌相争中渔翁得利。
  但是慢慢地他也明白,在被温彻搅弄的时局中,父皇随时会驾崩的那个夜晚,萧瑛诛杀大皇子与三皇子是为了皇位、为了往后的生存不得不做;而父皇废太子,囚禁他于宗人府,也是为保住他的性命与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得不做。
  他受得那些苦,也是不得不受,没有什么指摘。
  启帝的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叹了口气,“朕此次不知还能撑多久,国师说愿照拂你,你就搬去观星阁住吧。”
  萧秣心下一怔,抬头再看父皇,天子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幼时你总爱跟在温卿身后,也算结下一段善缘了。”
  他疲惫地叫了一声苏贵,老太监便从远处很快地走上前来,又将萧秣领走了。
  苏贵领着他走过一段熟悉的路,来到了观星阁门口,周丛书正在门口等待。
  苏贵便将他又交到周丛书手中,才回去复命。
  周丛书的手比苏贵更加有力,他又急着回玄武殿里,不免快了几步,萧秣也跟着提了速度,追着脚步匆匆踏进玄武殿,他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他顿在当下,已然明白父皇油枯灯尽的身体缘何又能重新睁眼说话,定是温行周……
  绛珠双极图。
  在周丛书的引导下,萧秣总算走到了温行周身边。
  像以往每次使用绛珠双极图改变天命之后,那张床榻上的人连呼吸都轻得不能再轻,但萧秣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从玉枕下露出来的几缕白发。
  周丛书松开他,走上前对温行周耳语几句,便见得温行周睁开双眼,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一头白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
  萧秣望着那头白发愣了片刻,周丛书已经悄悄离开。又见温行周嘴角噙着温和地笑意向他伸出手,“殿下,以后臣会照顾您的。”
  ……
  温行周疯了?
  不。
  萧秣很快反应过来,如果他没有猜错,温行周应该也重生了……或者说,他拥有了过去的记忆。
  所以才会想要改变父皇身死萧垣登基的现实,才会在这个夜晚这样堪称急迫地将他“抢”回观星阁。
  问题只在于,温行周想起来多少?
  他又想把自己带到身边再做些什么?
  萧秣沉默着伸出手,与温行周冰冷的指尖相握。
  他仍旧被安置在朱雀殿中,装潢也与上一世相同,身边难掩激动神情的太监海安仍旧会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唯一的区别就是晚上入睡前,终于休息好能够下床行走的温行周走到他的殿中,试图睡在他床边的小榻上。
  萧秣:……
  冬夜寒凉,小榻远不如床铺暖和柔软,好在朱雀殿里金丝炭火烧得温暖,但温行周的极力压抑的咳嗽声仍然传进萧秣的耳朵,他翻了个身,有点烦躁。
  倒不是说温行周的咳嗽声有多刺耳难听,只是萧秣深知温行周的心性为人,亦知道他对自己等同于明示的那点心思,免不了在心里揣测温行周究竟是真的受了冻,还是刻意做样子给他来看。
  若是刻意做出这幅样子,萧秣还能心安理得地两眼一闭梦会周公,要是温行周真是为了他的安危拖着病体守在他床前,萧秣难免要在道德上苛责自己两句。
  萧秣又翻了个身,回到面朝床外的方向,双腿动了动,踹下去一床盖在他身上的浮被。
  温行周的咳嗽声顿住,半晌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将这床浮被重新盖在他身上。
  萧秣做不出把被子第二次再踹下床这种事,决心不管温行周——反正他常常这个状态,左右也冻不死。
  但温行周并没有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就离开,他静静地跪在小榻上,看了他很久。
  久到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温行周才回过神来。
  萧秣睁开眼。
  也坐起身来,正与温行周对上眼神。
  夜色里,两双清明得没有一丝睡意的眼睛对望着。
  温行周又咳了一声,才轻声道:“殿下什么时候……”
  “你还问我,”萧秣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发现我有记忆了?”
  “没有,”温行周摇头,“第一面见到殿下的时候有一点猜测,但是现在才确定。”
  “你……”萧秣这回问句却犹豫片刻才问出口,“你还记得多少?”
  温行周定定地看着他。这具少年的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眼眸,他又想起上一世见萧秣的最后一面,英俊威严的帝王准许了他最后的冒犯,与他交杯尽了一杯酒,又恩赐他一次眼眸之上的抚摸。
  温行周忽然开口,不答反问:“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三次与殿下相见,殿下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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