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们都骂这老儿丧尽良心,也难怪十来年后又遭了报应。
  送信的功夫,暗卫又快马加鞭回到中京附近各县去找那名托付孩子给江南亲戚老儿的小官。
  但又要花上好些功夫。
  萧秣已经记不得自己离魂时头脑混沌时究竟有没有被托付给这样一个老儿了,只是他试图就着暗卫送来的消息慢慢往回想,竟隐约真有了些记忆……只是那记忆太模糊,只记得有人牵他的手把他放到一条船上,那船摇摇晃晃悠悠荡荡,把他送走了很远。
  还要让暗卫查下去吗?
  萧秣捏着薄如蝉翼的信纸一时恍惚,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够猜到事实。
  天丰三十六年,他本该死于幼时那场高热,温行周不通医术,只能用绛珠双极图改了他的命数。
  天丰三十八年那天晚上,温行周是想要救他的命,再次用了绛珠双极图,夺了他的一魄。对温彻等人复命时只说七皇子萧玉已死,边将他送回安寿何家,等待何朔等人辞官还乡,他萧玉倒也能做个乡野人家里的快乐农夫。
  可惜计划总不能周全,他流落江南,成了备受欺负的痴傻乞儿,只有马贩子见他可爱把他抱走,当牲畜也好,当宠物也罢,总归是用谷麸做的马饲料将他养大了。
  所以温行周愧疚,要用自己的心头血做药引,换他回魂。
  第77章
  萧叡已经长到六岁,生辰宴上他得了许多金贵非常的礼物,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父皇送给他的一匹小马驹,他给取名叫茉莉。
  比起那些疾风、追影这类的名字,茉莉这个名字显得相当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小家子气,萧叡取完这个名字就有些后悔了,他偷偷得看身边的父皇,一边担心父皇斥责他这几年书白学了取个这样的名字,一面又犹豫自己是否能违反“一言九鼎”的规矩撤回这个名字——但他又觉得这个名字适合小马,因为小马就爱啃茉莉花。
  萧秣说,可以,它就叫茉莉了。
  有了小马茉莉之后,萧叡的人生有了一件顶快乐的事,就是被父皇带着去马场跑马,父皇还会亲手教他骑射,射中的猎物晚上就会变成香喷喷的烤肉进到他的肚子和嘴里。
  他的父皇也陪着他吃,但是吃得不多,神情在篝火下也并不像他那样快乐。
  萧叡忍不住问,“父皇,你不爱吃吗?”
  萧秣捏了捏他的肉脸,“等你做了皇帝,就知道再爱吃的东西也不能多吃。”
  萧叡已经过了似懂非懂的年纪,他点点头,面上竟显出些成熟的情态,“多谢父皇教导。”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总是偷偷看他无所不能的父皇,最后还是没忍住,还要再问,“那父皇小时候呢?小时候也像我一样有皇爷爷带着跑马吃烤肉吗?”
  他问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父皇的贴身太监海安还没等他说完便变了脸色,正拼命向他使眼色,等他问完干脆垂头不再看他,径直跪了下去。
  海安这样一跪,其余听得见听不见的侍从仆奴们紧跟着跪下,霎时间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人,寂静之中放眼望去,只能见到他们颤抖的背脊。
  萧叡不知所措,嗫嚅着想叫父皇,但还是没叫出口。
  片刻,才听见父皇开口,“跪什么,都起来。”
  于是由海安带头,跪下的一帮人又谢恩后慢腾腾地站起来。
  萧叡不明白这一问为何会引起众人的请罪,他知道大启上一任帝王是父皇的兄长,再上一任皇帝才是皇爷爷,但是……然而帝王自身事总是讳莫如深,萧叡不敢问他人,即使问了他人也不敢说。
  好在那一夜的寂静似乎只是他幼年时期的一个小插曲,父皇仍然是那个勤政又慈爱的父皇,他仍然是偌大的宫廷中唯一一个皇子,他的母妃纯妃虽然与父皇看起来没什么交集,但二人也算相敬如宾。
  直到萧叡八岁那年,萧秣让自己“大病”一场,将治国之权放在了萧叡手中。
  萧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史逸春等人的辅助下将国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萧秣示意成文德等边防大将故意折腾出来的一些军事要宜也被萧叡处理得再妥帖不过。
  萧秣见他行事愈有当年太子萧瑛的风采,心下感慨良多,面上只做昏迷不醒,就这样过了一个酷暑,见萧叡连这场旱灾也能清明地持中渡过,萧秣才逐渐“病愈”了。
  他牵着萧叡去了宗人府。
  萧叡知道自己有一个被皇爷爷关在宗人府度过余生的贤王皇叔,他从未见过,但皇叔的儿子和女儿会被父皇接进宫中和他一起读书,父皇说他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所以他一直在做一个优秀的好兄长。
  贤王皇叔和贤王侧妃皇嫂向父皇和他行礼,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萧秣感觉萧叡向自己退了一步,悄悄投来一个求救的目光。
  萧秣叹了口气,拉着萧叡坐在了正位。
  于是那一天,萧叡知道了父皇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至此,萧秣自觉该功成身退。
  皇帝做到第二世,河清海晏国泰明安,继承人也已可堪大用,萧秣不愿再多留。
  边嘉玉与老师史逸春的妹妹史明夏成亲后仍然放心不下西北的通商大业,拖家带口地回了西北边城,每年要搜罗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到宫中。又接旨要与成文德“合作”给小太子制造些麻烦,便已经猜出萧秣的心思。
  从西北的传书一封接一封,要萧秣来西北感受一下在他努力下边塞城市的美丽。
  萧秣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但他不离开中京一日,萧叡就没法名正言顺地当上新帝。所以他需要离开,边嘉玉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去处。
  海安也愿意陪他出宫去西北,于是被他先行遣去了宫外一路布置,留下自己的小徒弟伺候。萧秣在观星阁外挥却了他们,迈步踏入。
  朱雀殿里,绛珠双极图静静地躺在大殿的八方桌上。
  这张能观古今生死四方、能改天换命的绛珠双极图,或许它有自己的用处与造化,但它赋予了四方楼莫名的神力,使得四方楼中生出了温彻这样私利熏心要用绛珠双极图来扰乱大启皇室的人,使他痛失父母手足流落在外,温行周这样的人因一个念想再难回原本顺遂的命运;更使得大启被西羌的铁蹄踏碎,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
  即使这绛珠双极图有通天的神力,萧秣也不希望他又辗转流落萧叡或者谁的手中,叫四方楼卷土重来,叫现有来之不易的和平安定打乱。
  萧秣取下燃着的烛台,静静地将火苗移向绛珠双极图的一角。
  绛珠双极图燃着了。
  只是它燃烧的速度极为缓慢,萧秣盯着那火苗摇曳,困倦便涌了上来。
  睡眼迷蒙时他听见女人低声的歌谣,那是安寿民间的哄睡小调——
  萧秣勉励睁开眼睛,昭皇贵妃容貌艳绝的面庞便洋溢上温柔的笑容,“玉儿醒来了?”
  “母亲……”
  昭皇贵妃的笑容更加和煦,又暗含一丝心疼,纤纤玉指伸向他眉间揉了揉,“玉儿怎么这幅可怜的表情,是做噩梦了吗?”
  “是……”
  萧玉迷惘地应了声,很快便被母亲拥入怀中,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在他的散发中梳着,“玉儿不怕,母亲在呢。”
  竟真是一个噩梦吗?
  萧玉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他一头扎进何昭温暖馨香的怀抱中,“母亲……”
  他在昭皇贵妃温柔的怀抱中并不抬头,却听母亲带着笑道:“玉儿过夏都要五岁生辰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到时候又要被你哥哥笑话。”
  !
  过夏……五岁生辰!
  萧玉猛地抬起头,“母亲……”
  何昭被他突然的抬头的动作吓到,轻轻拍了拍胸脯,“你这孩子,说便说,非要吓一吓我才好吗?”
  “母亲!”萧玉扯着她的袖口,“我刚才做的噩梦,有兄长。”
  他不敢将上一世的原样如实相告,只挑着重点说了说,叫萧瑛不要被温彻与萧垣挑拨着去与大皇子三皇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相斗便是。只要宫变不发生,父皇如期醒来,必不会免了萧瑛的太子之位,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却不料何昭好笑地看着他,“玉儿,我看你是真睡糊涂了——”
  正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大声通报,说陛下与太子殿下圣驾将到。
  陛下与太子……到了?
  父皇竟没有感染恶疾卧床不起?还与萧瑛一起来了永和宫?
  何昭牵着萧玉走向门口,行礼到一半便被父皇给抱了起来,坐在男人手臂上被颠了颠,才笑着看向何昭,“南巡数月不见,朕瞧着玉儿是重了不少。”
  “陛下掂量真准,旁人苦夏,玉儿可不苦,什么都能吃——”何昭捂着嘴笑,“真是陛下的亲儿子。”
  萧瑛也忍不住偷乐。
  “皇贵妃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编排起朕来了!”皇帝故作怒容,与何昭说笑两句,才看向已经呆在原处的萧玉,“怎么?玉儿不记得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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