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哪里还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裴序,当朝少卿,圣上跟前的红人,手握生杀大权。自己这点微末爵位在人家眼里,也就是只稍大些的蝼蚁罢。
方才的张狂气焰,沸汤沃雪般消融殆尽。
裴序垂眸看他,神色淡漠,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安平伯近来可好?"
语调平缓得仿佛询问天气,却让安平伯如坠冰窟。
这话里没有威胁,没有恫吓,甚至称得上客气,可正是这种云淡风轻,才最令人心惊胆战。
在京城,谁不知道裴序一旦“关心”起某个人来,那人的日子就到头了。
“在、在下惶恐...一切安好...多谢少卿关怀。”安平伯语不成调,满头虚汗。
“那便好。”裴序颔首,神色依旧平静,“近来京中暑热难当,宵小横行,还望安平伯…当心。”
话音落下,安平伯已是魂飞魄散。
他哪还敢多留片刻,连滚带爬地撞翻桌椅,在满堂的鄙夷声中手脚并用地扑出酒楼大门,瞬间消失在街巷深处。
风波平息。
白发老者向二人一揖,“姑娘仗义,大人威严,老朽拜服。”
孟令窈眉眼弯弯,全然不复先前的一身棱角,分明是个貌美动人的女郎,“老伯言重了。”
裴序微微颔首,伸手虚虚护在她身侧,“该回去了。”
踏出河畔居,日头已斜,将江面染成一片金辉。两人沿着石径缓缓而行,身后酒楼的喧嚣渐远。
“多谢窈窈。”裴序忽道:“为长公主殿下仗义执言。”
孟令窈微微侧头,江风轻拂过她的鬓角,“殿下待我不薄,情理应当。再者,她是你伯母,你的至亲长辈。纵然不是公主,我亦不能容他人妄加折辱。”
她说得从容自然,好似天经地义,却字字熨帖在裴序心上最柔软处。
“是么?”他眼底染上极淡的笑意,问道:“我瞧你方才言辞犀利,毫无惧色,倒像是胸有成竹?”
孟令窈“噗嗤”轻笑出声,那点子狡黠灵动又浮现出来,“少卿明察秋毫,我是认出那人不过是个破落伯爷,根底虚浮,这才有恃无恐。”
“若今日遇到的,不是这等空架子,而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呢?”裴序顺着她的话问,目光落在她扬起的唇角。
孟令窈脚步一顿,转过身,面对着他。夕阳将她整个人笼在温暖的光芒里。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在他衣袖上虚拍了一下,一本正经道:“那我就只能躲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助威了。”
裴序微怔,随即心口猛地软了一下,他眼中柔光如水波晃动,清晰地映出一个小小的她,喉间低低逸出一个字。
“好。”
清冽的声音在暮色江风中回荡开,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依偎在青石板路上。
河畔居内,余温未散。
“方才那位……”一个儒生压低声音,语带敬畏,“想必就是大理寺裴少卿?”
“正是!”同桌有人拍案,“那伯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长公主殿下乃裴大将军遗孀,更是裴少卿的伯母!当他的面诋毁,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啧啧,难怪裴少卿一出现,他便吓得屁滚尿流。”
“咦?”一年轻书生倏然抬头,“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位小姐是孟小姐。上巳节雅集,我曾有幸遥遥一睹芳容,才情容貌俱是京中一等一的,果然名不虚传!”
“哦?竟是孟府千金?”众人恍然,随即想起数月前京中那桩沸沸扬扬的提亲风波。
一个常走茶楼的瘦高个神秘兮兮道:“这你们就不知了?前些日子,裴府、武兴侯府两家抬了多少上门礼去孟府,嘿,那可真是满城瞩目!结果呢?孟府一家也没应!你们猜怎么着?当天裴少卿就亲自登了孟府的门!”
“当真?”另一人半信半疑,“裴少卿那般清风朗月、不动如山的人物,也会……?”
“千真万确!”
瘦高个拍着胸脯,“我隔壁巷子看门的老王,看得真真儿的!裴少卿进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出来时……”
他故意拖长声调,“嘿!虽然裴少卿一贯神色浅淡,可老王说,他神情愉悦,那可是藏也藏不住!是个人都瞧得出心情大好。再像谪仙他也是人哪!得偿所愿,娶到心尖上的人,谁还能绷着一张脸?”
白发老者捋着胡须,呵呵直笑,“原来如此!那老朽今日可算是见证了?裴少卿好事将近啊。”
“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孟小姐今日之胆识义气,当得起少卿夫人之名!”
赞誉声如潮水涌动。
喧闹中,角落处一个年轻男子缓缓起身。他面沉如水,将一枚碎银放在桌上,不发一言地穿过人群,走出河畔居大门。
无人知晓,他那场轰动京城的提亲风波中另一位主角。
巨大的失落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赵诩用力闭了闭眼,在这一刻,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与孟令窈,再无可能。
河畔居二楼雅间,窗棂半掩。
婢女霜儿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关上了那扇雕花木窗,只留一条细细的缝隙。她声音极轻,“县主,江风凉了,关窗吧,仔细受了寒。”
素馨县主端坐在桌案前,手中茶盏早已凉透,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显得格外诡异,“原来他真的与孟令窈订了亲,还是他亲自上门提的亲……他们竟不是骗我的。”
她喃喃自语,“好,极好。”
霜儿见主子这般模样,心中惶恐不已,绞尽脑汁地想要宽慰:“县主,您别多想,您金枝玉叶,前途无量,京中大好儿郎多的是……”
“前途无量?”素馨县主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霜儿,里面翻滚的黑沉情绪让霜儿吓得连退半步。
“呵——”她低笑一声,“既然他们情投意合,本县主自然要...成全他们。”
第70章 卓灵 省得脏了自己的手
西南边地, 雾气方散,野鸟啁啾声中,长公主缓缓睁开眼。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连日来困扰的倦怠一扫而空。
她起身梳洗, 见案几上的白瓷瓶中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束花, 深深浅浅的蓝紫色。
虽是山间野花, 却开得极是灿烂, 花瓣上犹沾着晨露。
“佩芷,这花从何处来?”长公主轻抚花瓣, 唇角带笑。
佩芷上前整理她的衣襟,“回殿下, 是隔壁村里的孩子一大早送来的。说是上山捡菌子时采的, 特地献给殿下。那孩子才七八岁,怯生生的,献了花就跑了。”
她并未告诉长公主那孩子临走时还小声说了句, “阿娘说, 要不是裴大将军,我们全村都活不下来。长公主是裴大将军的娘子, 我们也要好好敬着。”说话时, 小脸上满是崇敬。
佩芷听了心酸,这些话说出来,只怕要惹殿下伤怀, 便没有提及。
“乡野小花, 比京中奇珍更讨喜。”长公主仔细瞧过每一片叶的脉络,嗅闻了每一朵花的香气,轻声道。
“殿下今日气色极佳,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难得睡了个好觉。”长公主活动了下手臂, “这一夜竟无半点蚊虫叮咬,睡得沉实。”
佩芷笑道:“多亏了孟小姐的香露,当真是神效。殿下您瞧,手臂上连个红点都没有。”
“可不是么?”长公主感慨,“到底是姑娘家心思细腻,知道体恤。那些个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打仗杀敌,却不晓得这蚊虫叮咬的苦楚丝毫不亚于刀兵之患。”
佩芷附和,“孟小姐当真是贴心。”
长公主沉吟片刻,“佩芷,你说这香露……”
“殿下是想?”
“我记得雁行提过,令窈在京中开了家胭脂水粉铺子,香露尤为出名,不日就要开分号了。既然这香露如此有用,不如多采买些回来。”
长公主望向窗外,“咱们来这西南已有一季了,看这形势,怕是还要久留。将士们水土不服,蚊虫之患更是苦不堪言。若有这香露,也能让他们少受些罪。”
“殿下体恤将士,真是仁心。奴婢这就安排人回京采买。”
“记着,不要对令窈提及此事。”长公主叮嘱道:“就说是寻常客商买的,莫要让她知晓是为了军中所用。”
“奴婢记下了。”
长公主走到帐外,晨风拂面,混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来也怪,本宫在京中时锦衣玉食,可终日浑浑噩噩,不过行尸走肉一般。反倒是在这穷山恶水之地,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佩芷心疼地看着她,“殿下…”
“无妨,本宫心中明白。”长公主眸中沉静,“既来了,就要把此间事情办妥当。定山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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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聚香楼二楼雅间内,孟令窈临窗调香,玉钵中琥珀色香膏被玉杵碾匀,渐次加入几滴澄澈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