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话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圣上有意对崔氏动手了。
那样绵延数百年的庞然大族,圣上要动,必定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才不愿掺和进这样的漩涡。
裴序见状,未再多言。他自然地伸出手,指节在虚空中停顿一刹,最终只是隔着衣袖,极其克制地握住了她手腕,稍一使力,便将那双捂耳的柔荑带离耳畔,随即立刻松了开去,宛如拂开一瓣落花。
他声音低沉,“我是想说,窈窈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孟令窈抬眸,撞入他清冷眸中不容置疑的沉定。躁意顿消,心口如清风吹过。她唇角扬了扬,“这话……听着才顺耳。”
马车在河畔居古雅的飞檐下停稳。酒楼临江而建,楼高二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裴序先行下车,落地无声。孟令窈甫探身欲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稳稳递至身前。他的手干燥温热,隔着薄薄的夏衫,扣住她肘弯寸许位置,轻轻一托,扶她下了车。
孟令窈落足站定,藕荷色轻纱夏衫配着浅碧披帛,亭亭立在他身侧。发间一支点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流转着幽微冷光。裴序青色长衫纤尘不染,恰似江畔独立的修竹。
两道身影,一清冷一明丽,并肩走入楼内时,便如一幅生动的工笔,引得一楼食客纷纷侧目,低语窃窃。
赵诩目光怔忡,越过喧嚷的人流,落在那对引人瞩目的男女身上。几息前,他眼睁睁看着裴序扶着一女子下车。他从未想过,原来淡漠疏离的裴少卿,亦有化作绕指柔的那一刻。
直到女子偏过头,他才发现,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是了,除了她,还能是谁?
赵诩扯了扯嘴角。
这几日他过得并不好。不愿回府面对母亲含着泪光的眼神和无声的指责,更不愿踏进那似乎无处不在的密网,干脆在旧友家中投宿,整日在京城街头游荡,活像一只无处容身的孤魂。
此刻,眼见那对男女步入酒楼,神思恍惚间,他竟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或者只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夏日里,临江的雕花木窗尽数开启,江风徐来,荷香阵阵,是京城消夏的绝佳去处。
包厢雕窗半启,江风夹着荷叶清气拂面。
孟令窈将菜单搁在一旁,目光落在裴序的手臂上,“先让我瞧瞧,你那伤口好了没有?”
“无大碍。”裴序轻描淡写。
“我自己看。”她伸手便要撩起他的袖子,“不检查清楚,我可不敢点菜。”
裴序只得顺着她,褪了外衫层叠,卷起雪白中衣袖管。那道伤已褪去红色,仅留一道浅淡的白痕蜿蜒于臂上。
孟令窈仔细端详片刻,满意点头,“还算听话。”
心头疑虑既消,她方才执起菜单。
先前为了盘活聚香楼,她把京中酒楼都摸了个门儿清。能在天子脚下立稳根脚的,哪家没有几招看家本事?
河畔居便是以鱼闻名,仗着地利,傍水而筑,每日清晨都有渔船送来最新鲜的鱼获。据说从水里到盘中,不过一个时辰,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这道清蒸鲈鱼是镇店之宝,还有这糖醋胭脂鳜,酸甜拿捏得恰到火候。”孟令窈如数家珍,“再添一道白袍滚珠——就是白灼活跳虾,配几样时令青蔬……”
不多时,杯盘罗列。清蒸鲈鱼果然不负盛名,箸尖方触,便觉鱼肉嫩若凝脂,佐以秘制豉香酱汁,入口清甜盈颊。
裴序细品一口,道:“灶上功夫,火候与调味皆是上乘。”
孟令窈眉梢扬起,“是吧。”
搁下筷子,她望向江面上点点白帆,“听闻榕城、泉州等地临海,百姓靠海吃海,诸多海中食材,与这河鱼全然不同。可惜京城离得太远,海货运来都算不得新鲜了。”言语间颇有些遗憾。
“确实如此。”裴序应和道:“我曾奉旨前去榕城办差,那里的海鲜确是一绝。清晨时分,渔船归港,码头上鱼虾蟹贝堆积成山,个个鲜活。”
孟令窈听得双眸熠熠生辉,托着腮,仿佛那海风鲜味已萦绕鼻端,“榕城的风景如何?”
“水秀山明,别有洞天。”裴序难得多说了几句,“榕城港湾深阔,碧波万顷。街巷之间,有椰树婆娑,叶片宽阔如伞的芭蕉,处处透着南国风情。只是暑气蒸腾,常年如夏,不似京中四季分明。”
“听着就叫人心向往之。”孟令窈轻叹,眼中盛满憧憬,“若有机会,真想去瞧瞧那番景致。”
“会的。”裴序注视着她,目光悠远。
两人用罢膳食,起身离开包厢。刚踏下楼梯,便听得大堂里传来一阵高亢的议论声。
“依我看哪,长公主一届女流,非要去西南平乱,这不是胡闹吗?”
第69章 仗义执言 “那我就只能躲在你身后,为……
一个身着锦缎、面皮微红的中年男子摇头晃脑, 声音洪亮,“妇人者,当以柔顺为德, 相夫教子, 主持中馈方是正理!西南是何等险恶之地?瘴疠横行, 蛮夷凶悍!去了这么些时日, 也不见有所成果。”
周围几桌食客纷纷侧目, 有人附和,有人摇头, 议论声此起彼伏。
孟令窈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男子许是几两黄汤下肚, 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丝毫不顾及长公主身份地位,信口胡言,“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 纵然有些许武艺, 终究是女流之辈,这么多天了, 可曾听闻有何捷报传来?朝廷遣一女子统兵, 岂非儿戏?成何体统!”
不待裴序动作,孟令窈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拨开人群直入喧闹中央。
“方才听到声响, 我还以为是谢大将军在此排兵布阵, ”她上下打量男子,轻蔑道:“原来是个酒囊饭袋大放厥词。殿下亲临危境,浴血沙场,到你这等人口中, 倒成了儿戏?真是好大的口气!”
男子正唾沫横飞,被这骤然而至的叱咤惊得猛一回头,见来人不过是个年轻女子,眼中登时浮起不屑,“哈!爷道是谁?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娘!爷们儿谈论国事,有你插嘴的份儿?”
他目光下流地扫过孟令窈,语带狎昵,“还是说……也想让爷好好‘教导教导’你?”
“国事?”孟令窈不避不让,眼神泠然,“你也配谈国事?长公主殿下执帅印,亲临西南,乃是为社稷承重,为圣上分忧。她放下金尊玉贵,亲赴虎狼之地,这份胆魄气节,岂是你这等满腹肥腻、只知在酒缸里打滚的蠹虫能窥见万一的?”
男子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恼羞成怒,“贱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指手画脚,你可知道爷是谁——”
“指手画脚?”
孟令窈厉声打断,唇畔勾起一抹讥诮,看男子的眼神如同看一滩烂泥,“我识得清浊忠奸,又何须问出身贵贱?纵然你是王侯将相,也不该对为国征战的长公主殿下如此不敬。似你这般人,不过靠着先祖余荫苟延残喘,坐吃山空又能到几日?也配在此狺狺狂吠,玷污长公主清名?”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男人是如今的安平伯。
昔年老安平伯因随先帝平下北地叛乱,被授予“安平”一号,可惜后代皆是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代。
伯府世袭三代而终,他空领着爵位,祖荫将尽,禄米将停,不思建事创业,却只会口出狂言,实在可笑至极。
百年爵位断在这等行止卑劣之人手上,祖宗泉下有知,恐怕都要羞于为伍。
倘被圣上知晓他竟敢对他的亲姐如此狂吠,大抵不待他过世,便要削去他的爵位了。
思及此,孟令窈丝毫不惧,冷冷觑着他,眼中蔑视几乎快要溢出来。
男子被戳中痛处,额角青筋暴起,“你…你这贱人!”羞怒之下竟扬手欲打。
“混账!”一声怒喝雷鸣般炸响,邻桌一位白发老者拍案而起,“你这败类!长公主乃昔年裴将军遗孀,裴将军为平西南战死沙场,尸骨未寒,殿下甘愿承袭夫君遗志,重返险地,此等肝胆,老夫亦敬之服之,岂容你污言相辱?”
“正是!殿下义薄云天!”
“长公主殿下实乃巾帼英雄!”
“滚出去——”
安平伯在鄙夷的声浪中脸色由红转青,又转为惨白,羞愤恐惧交织,色厉内荏地嘶喊,“反了反了!你们这群刁民!可知道我是谁?安平伯府当家人!冒犯勋贵,你们有几个脑袋?”
正在此时,人群无声分开。一道修长的人影缓步而出,裴序一席青衫,清冷如霜下寒泉。
他目光平静,甚至未在男人面上停留,只是缓步走到孟令窈身侧。
他什么都没说,连个眼神都没有投向安平伯,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如一座冰山压顶,让整个大堂的空气都凝滞了。
膝盖跪地的撞击声异常沉闷。
看清来人,安平伯如遭雷击,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裴…裴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