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纪望春也会安慰自己,他至今仍是师尊最仰赖的首座大弟子,纵使再来十个百个师弟妹,也是他跟师傅一起养大的师门骨血。
  他越是这般想,便越是苦练,教师弟妹们一次,他自己便在背后练上千次,直到虎口开裂,指尖出血。
  殊掌门不止一次为此训他,质问他为何如此急于求成,又许诺他来日方长。他每次都笑着说“弟子谨记”,又每次在师弟妹越过他、向师尊讨教那些他还未领悟的招式时心急火燎。
  “我资质不如他们。”他在一次挨训后目光摇曳地说,脑袋垂得低低的,“我练的不是童子功,筑基之时已比别人晚了,我也不是三清门精心带回来的弟子。”
  殊无己闻言眉头微皱,将卷起的书册放于一旁,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提点道:
  “但你是我亲自带回来的弟子。”
  纪望春暗下去的目光每次都能因此亮起来。
  然而越是如此,在发觉自己难有进益、无法突破时,他就越是如鲠在喉。
  殊掌门对他的情况并非不知,下令命他抛开修道下山修行,又罚他幽居后山静思清修,然而始终收效甚微,反倒令他因为这些日子里耽误的修习焦躁不已,甚至为此他又啃掉了右手手指的一片指甲。
  这平白无故生出的邪火无处发泄,所幸他找到了资质甚至不如他的孙望尘,他察觉这寡学疏才之辈竟也妄想拜入掌门门下,便再三挑衅折辱,又软磨硬泡地威逼她与自己比剑,二人立下生死状,约定比输之人要自断一臂,从此不入三清。
  然而这事儿终于传到了殊掌门的耳朵里吗,殊真人雷霆震怒,拂尘扫毁了生死状,罚他跪下向孙望尘道歉,见他道歉不诚心,便要将他逐出师门。
  纪望春因此在堂前跪了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嘴唇哀求到脱皮,喉咙无法发出声音,试图换回殊掌门一丝旧情。然而殊掌门身影岿然不动,直到他的祖母撑着八十九岁的病体,一步步叩上三清山来,白发道人脸上才终于有了动容之色。
  师徒之间均未明说,追忆往事时,纪望春才发现这是殊掌门最后一次对他心软。
  往后近百年他都过得胆战心惊,每日忍着不甘与孙望尘上演手足情深的戏码,私下里更是发狠一般苦练那两套三清绝学。
  明光剑他又学了两式,玄阳功也又上了一层,终是追上了那些根骨远优于他的师弟妹,然而殊掌门却未因此夸他,只是每每考较时都蹙着眉告诫:“急于求成,贪多求快,招式虽老,根基却不足,如何堪用?”
  纪望春咬牙忍着,他知道师尊喜欢谦逊听教的弟子,且对众人一视同仁的严厉。
  然而他愿意忍,这个无情无义的师尊却并不打算给他继续忍耐的机会。
  第三百一十九次三清蜡祭,时隔十数年,殊无己第一次以考教以外的缘由单独召见了他。
  他忐忑不安地整理了仪容,进了师尊的居所,才知道屋里的帐子、香炉、琴凳、书案都已换了样子。窗纱从藕色换成了青色,字画也换了别人的墨宝,没有落款,认不出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他几乎失魂落魄地想:师尊从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未经过他这个掌管内务的大弟子,这些东西又是谁去挑选采买的呢?
  “望春。”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眼前金衣鹤领、皓美如璧的殊掌门,已再不复当年少年修士的模样。
  “徒儿谨听师尊教诲。”他拘谨地低下了头。
  “你师伯无清真人近日云游归来。”殊无己单刀直入地说,似乎对他的情绪波澜视而不见,“前几日他与我提起你,你们的功夫确是一个路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纪望春反应过来。
  纪望春当然不是傻了,他知道“雷霆快剑”道无清的名号,同样一手明光十三问,在殊无己手中如同月照两江,在道无清剑下却是雷震山峦。
  然而纪望春丝毫不在意这个,他唯一感到的就是五雷轰顶、肝胆俱裂,一时间两鬓冷汗涔涔,双肩颤颤,额头上竟滴下豆大的汗珠来。
  纵使是殊掌门,也为他的反应吃了一惊:“望春,你可是有何顾虑?”
  “弟子……弟子又做错了什么,还请师尊示下。”纪望春嘴唇颤抖地说。
  他一瞬间在脑中想尽了这数十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忘了什么致命的疏漏:“可是弟子粗疏大意,犯了什么错?还是弟子始终练功不得诀窍,让师尊失望?”
  殊无己眉间蹙起:“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荐你于无清师兄座下,随他修行,于你许会更有助益。”
  猜想得到印证,纪望春瞪大了眼睛,咽下了喉咙口的一口腥甜。
  殊无己终于注意到了他过分反常的情绪,口中吐出的言语却没有留丝毫情面:“你的修为已经多久未有寸进了?”
  纪望春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惨淡如金纸,他嘴唇嗫嚅,却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殊无己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踱了几步,目光遥遥地望着窗外。
  “这并非全是你的过失。”他经年严厉的嗓音,此时竟然柔和了起来,“这两年里我也未少反思。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师父。”
  “不!”纪望春惊叫着否认。
  “不仅是你。望山、望尘、望姚……若换了旁人教他们,他们此时的修为或许不止于此。”殊无己低声道,“师尊在世时,便常说我只顾自行参悟,不顾教义,不拘书文——你们与我不同,若强自像我一样修行,便极易限于窠臼。”
  纪望春还准备再次反驳,殊无己平静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
  “至于你,”殊掌门道,“你对自己要求严苛,精益求精,又时常过分鞭策。我若稍加不慎,为你指了一条歪路,恐怕你会越陷越深,滋生心魔。”
  他字字一针见血,语气间更是罕有的用心良苦,然而纪望春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纪望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你的弟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你为什么突然忧心起了这些?
  一个答案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心中的悲愤不平,逐渐化为了阴冷的涩然。
  “其他师弟师妹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超乎寻常的冷静,“师尊也为他们介绍了别人?”
  殊无己挑了挑眉,并不知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却并未隐瞒地点了点头。
  纪望春紧接着又问:“那秦昭呢?”
  殊无己一怔。
  “秦师弟呢?”纪望春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他的师傅,“您也让他免了修行,回天庭跟随帝尊从头学起?”
  他说完就直勾勾地瞪着师傅,只想等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殊掌门却让他失望地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纪望春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他可以留下?他都没有正式拜入门内,今年年满,他就该回去了。”
  殊无己似乎也花了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秦家枝繁叶茂,昭儿不恋权术,他的父亲也不缺传人。”他竟然认真回答了起来,“而我授业百年来这许多弟子里,只有他与我心意相通,一点即透。若他能常伴于我身边,自然能倾囊相授,传艺衣钵。”
  纪望春几乎听傻了眼。
  他张口想要论辩——这个姓秦的纨绔子弟,对人冷淡桀骜、轻傲不群,平素犬马华服、挥金如土,除了一张锦绣华章般俊美的面庞外,每一点都是殊掌门平素最看不上、最厌弃的。怎可仅仅因为天资超群,就不顾人品秉性地成为师尊唯一的徒儿、三清未来的掌门?这不是太无情、太肤浅了么?
  自姓秦的进山门之后,短短三年间,殊掌门冷脸动戒法的次数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此人竟能如此奸险狡诈,转瞬间便蒙蔽了师尊,让师尊视他为唯一的传人!
  殊无己见他经久不答,面上却是颜色多变,不免问道:“你还有何疑问?”
  虽是问句,声音却冰冷坠地,不容辩驳。那些告状的话涌到纪望春嘴边,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师尊说过,最不喜权术之人,才是最应该执掌权柄之人。”他费尽心思地从师父的话里找出了最后一点漏洞,试图劝殊掌门放弃这个念头,“秦昭或许更适合他的帝王天家,师傅还请三思。”
  殊无己哑然。
  纪望春这一次倒是确实指出了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漏洞。
  他站起身来,在窗前缓缓地踱了几步,青色的窗纱使月影变得更冷,也更明澈。
  “你说得不错。”殊掌门最终开口道。纪望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接着说,“要留秦昭,也不是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