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所指之处正是屿壁真人辛辛苦苦发现的仙缘福地昆仑岛,三名师叔伯显然没想到,一转眼这好徒弟就把风水宝地卖给了别人。
  流民们自是又惊又喜,纷纷想要叩首道谢,殊掌门俱是避而不受。他半句废话也没有,转头就拔剑去问地主豪强“借”过路所需的口粮。
  于是这自中原而起、朝西海去的队伍便浩浩汤汤地行进起来,一路上陆陆续续又添了不少人。
  正赶上数九隆冬,天寒地滑,殊掌门怕人跟不上,也不再施法,而是借了匹银鬃飒亮的高头骏马,一人骑着走在最前面。
  这马矫健不同寻常,又野性难驯,才未被征召入伍。光是马背就比十六岁的殊无己连人带冠还要高,每次这少年道长上下马时,都如一只金色蝴蝶般翻飞上下,众流民无论看多少次都目不暇接。
  阿冬年少,祖母又病弱多时,加之他是第一个结识殊掌门的,便总觉得这与他年纪相仿的殊掌门对他比旁人更亲近——殊掌门甚至在路途艰险时允许他和祖母一同上马。
  不论前面坐了一人还是两人,殊掌门只需要在后面一勒缰绳,这匹骏马便瞬间温驯如耕牛一般,四蹄生风,跑得比轮车还稳。白色的飞鬃就如乱军中的军旗一般,定人心神。
  逃灾的、染疾的、故园焚毁的、不堪徭役的,有老弱病残也有青壮,一路下来这匹白马后往来聚集近千人,然而,最终到达西海渡口的却不过二三百。
  冻饿病伤死,殊掌门纵使神通广大,也只有两只手可以施法,一张嘴可以施咒,正他师叔伯所言,他救不了所有人。
  渡船靠岸时,殊无己的个头比刚出发时又高了一些,至少头发竖起来看已高过马背。他也稍稍磨出了些耐心,温声细语、彬彬有礼地拿着地图与艄公解释昆仑群岛的方向。
  一船十五人,往来二十天,五艘船来来回跑了数月,待到最后一批人出海时,枝头的冬雪也已快融尽了。
  殊掌门背负双手立于海边,看着小船颠簸进滚滚海浪中,长睫微垂,面容沉静。
  “真人在担心他们?”阿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这叫阿冬的少年吃了几天饱饭,人有了力气也有了精神,手脚的脓疮血泡便飞快地好了,筋骨也如柳条抽芽一般,硬邦邦地结实起来。
  殊掌门却未察觉这些变化,只是摇头道:“我画了平安符,可保他们一帆风顺——你怎未一起往昆仑岛去?”
  阿冬摇头道:“倒不是信不过真人,只是我祖母年事已高,又缠绵病榻,要在海上漂泊数月,又要在荒地新建屋舍,恐怕......老人家终归讲究落叶归根。”
  他说得不无道理。殊无己点了点头,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你二人与我回三清观,在近处寻个地方安置——只有二人,我也顾得过来。”
  阿冬大喜,忙道:“多谢真人!”
  “不必多礼。”
  “阿冬......阿冬还有一事想求真人。”少年话还没说完,却支支吾吾起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殊无己讶然看向他:“何事?”
  “真人一路上惩奸除恶,救死扶伤,实在是菩萨转世。”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虽然不才,但也想有朝一日能像真人这样,与真人一起,救人于危难之中。”
  殊无己仍然不解,一双黑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语无伦次的年轻人,看得阿冬越发抬不起头来。
  他的牙齿磕碰了几下,最终身体的动作比嘴更快,两个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真人,求真人收我为徒!”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紧接着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阿冬想追随真人,学真人的本事,与真人一起行侠仗义,扫尽天下不平之事!”
  殊无己愕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他自己尚不足弱冠,几个月前还被师叔伯们当眼珠子似的养在三清门中,从没想过这一趟游历要捡个徒弟回去。
  他刚想开口拒绝,却对上阿冬殷切如火的眼神,又想到这孩子只剩下病重的祖母,一对孤儿寡母纵使能谋得性命,又该如何立足乱世?
  几月相处下来,共乘一匹马,共饮一瓢水,也算缘分深重。他轻叹一声,终是心软,低声道:“去那边亭中敬茶吧。”
  阿冬大喜,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间手脚上撞出多处淤青也未察觉。
  他先搀扶祖母在亭中坐下,又请殊掌门坐在上首。自己洗净了手,从包袱中找出了一路上搜罗到的最好的草叶,去山间汲来泉水冲泡——他仍担心这茶会污了仙人的口齿。
  久病的祖母此时也精神大好,强撑着身体,乐呵呵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孙子。一双嵌在皱纹中的眼睛感激而温和地注视着他们,老迈的脸上带着雪霁天晴、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两个少年看起来年纪相仿,一个貌美些,一个俊俏些,站在一块儿分明如兄弟一般,故而一个跪一个坐地敬茶,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孩童顽闹似的怪异。
  殊掌门倒不嫌这潦草泡就的茶水不好,接过杯子饮尽便放在一旁。阿冬神采奕奕地抬头望着他,又有些愧疚地说:“束脩礼我思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实在是身无长物,将来定然补给师父。”
  “我不在意那些虚礼。”殊掌门温声道,搀住徒弟的臂弯,“起来吧。”
  阿冬忽然想起什么,猛一拍掌:“有一事师父可能忘了——那三百五十四人,我一一与他们交代了,请他们每人上岛后都替师父燃一支命香,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香便一刻都不能灭。”
  殊无己一怔。
  “看师父表情,就知您是忘了。”少年灿然笑道,“以后这事徒儿帮师父记着,师父只管救人便是,徒儿会保师父千岁千岁千千岁的。”
  “言过其实。”殊无己摇头失笑,“罢了,不说这些——收拾行装,我带你回三清去。”
  “是!”阿冬大声应道,接着又说,“师父,祖母,阿冬还有一事相请……阿冬现在既是有师门的人了,这样猫儿狗儿的名字也不该再叫,师父,求您给徒儿赐个新名字吧。”
  这自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殊无己也无甚不可。他稍加思索,便伸手指向北方:
  “你们自北都来时,正逢隆冬。”殊掌门的声音清如山涧,“如今数九已过,想来北面也是冰消雪融、枯木逢春,不如便以此为名——”
  画面停在这里。一张宣纸铺在殊无己面前,系统音提示道:
  【请写出徒弟的名字】
  殊无己沉默片刻,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接过那只悬在空中的笔。
  再次写下这个姓名,他落笔依旧行云流水,只是墨迹间再无当年那种清新灵逸:
  “纪望春。”
  第57章 私心
  纪望春拜入殊掌门的门下后,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殊掌门行走天下, 他就跟在后边,一开始学不好骑马,年轻的掌门人耐心地手把手教他,抱着他坐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来来回回地沿着长亭间的九曲桥反复行走。
  马蹄哒哒踏过斜桥上的鹅卵石, 纪望春每次都出神默数:三百七十次,三百七十二次, 三百七十五次……
  待到四百四十次,他终于能够纵马跟上御气而行的殊掌门,也终于成长成了凡人钦佩的侠客。
  他们饮酒庆祝了一场,纪望春醉倒在师傅的怀里,师傅也含笑垂目看他,又想起来自己得做个严师,便板着脸劝他莫要因一点成就便沾沾自喜。
  回三清时,二十来岁的纪望春已是青壮年模样, 然而不知是不是命香作法之故,殊掌门身形长得比寻常人要慢得多, 看起来仍旧未及弱冠,两人再站在一起时, 甚至时常被人认反,要他不断陪着笑脸解释:这个年纪轻轻、芝兰玉树的美少年才是大名鼎鼎的三清掌门无己真人。
  无己真人回山坐镇金顶,三清观开始依照惯例广纳贤才。张师弟、王师弟、李师侄、周师妹,纷纷在这个时候拜入了掌门座下。
  纪望春作为首席大师兄,此时便是威名最盛之际。
  他早入门多年, 年纪虽轻,明光十三问已学了四五招,玄阳心法也入了门。加之掌门新收的弟子个个都是七八岁根骨未定时挑出来的好苗子,一群好玩闹惯了的男孩儿女孩儿进了僻静幽冷的深山里,不免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都赖上了他这个大师兄、孩子王。
  纪师兄一时间忙得手足无措,又是要教基本功,又是要帮着擦眼泪擦鼻涕,挨个儿许诺带回去看爹娘,还要应付师傅的功课考教。
  有时实在疏忽了练功,殊掌门倒也不苛责他,反倒温声对他说:“天资一事,急求不得,从筑基之始便要循序渐进,积腋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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