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是雪域暴君 第9节
林一学着苏赫阿那平时皱眉的样子给自己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先前默写的女诫卑弱
第一篇,试探性地道:“庞砖儿?”
这一声抑扬顿挫,是标准的齐鲁方言味儿。庞十一娘愣住,又听林一犹豫道:“庞瓦?要不庞卑弱?庞第一?恁喜欢啥可以挑一个嘛。”
小姑娘差点哭出声来,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觉得十一娘这个名字很好,她可以回去自己想想怎么取名字的。
林一并不勉强,等庞十一娘告辞离去,外头正是中午,她溜达着出门,沿路偶有巡兵,都尊称她一声可敦,这词的意思是苏赫铎教给她的,“女主人”之意。
尤物是这里的主人,她和尤物在一起之后,就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林一非常适应,沉着地抬手挥了挥,算作回应。一路上并无随从侍女跟随,刚来苏赫部没两天的时候,霓裳羽衣想要跟随她的时候,林一就把她们撵走了,人好好走在路上,为什么要一串两串跟着她?
今天的巡逻骑兵较少,苏赫部的常备骑兵一万五,每隔八日操练一回,通常由大王子苏赫铎带队。从拉练到骑射再到比武,很多少女挤着看,这些骑兵通常也会参与夏秋集会的比试,且往往名列前茅,尤其是可汗亲卫或者王子亲卫,这些人只要下场就能赢得很漂亮。
林一对男人练兵是非常向往的,但她没有去挤着看。
她有专门的座位!
苏赫铎练兵是没有专门圈地的,偌大的仆固平原即便被用作夏秋集会的场地,也有很大的空地足以排兵布阵。
林一的座位是一辆铁勒高车,她坐在里面宽敞的座位上,四面透风,底下有一圈站位,战时可以站四面持盾兵,坐在上面可以想看哪个方位看哪个方位。这种高车形制特殊,一般用作战车,属于指挥位,但练兵的时候是空置的,林一第一天看练兵的时候就摸上去坐着了。
今日战车高位上有人,林一老远就知道,她大步走到高车下方,就看到苏赫阿那一身黑衣立在上面,两侧有亲卫随从。林一立马就窜了上去,还没靠近就张开胳膊,想给她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赫阿那抬手抵住林一的额头,示意她坐下,不要作怪。
林一习惯了尤物在人前的羞怯,嘎嘎笑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四处张望,没看到苏赫铎,顿时发出疑问:“铎王子,嘎?”
没办法,每天叫苏赫铎这个称呼的人太多,即便他多次更正公主可以叫他的单名,林一也还是只记住叫这个。
苏赫阿那知道林一是在询问苏赫铎去哪里了,微微摇头,“他今日去铁勒部验收生铁,在指挥训练的是我的二子忽律,公主能看出区别吗?”
林一扫了一圈,用脑袋蹭了蹭苏赫阿那的腰,嘎嘎直笑,“他不会,不会带!”
苏赫阿那只是叹气。
第15章
三十年前,苏赫阿那以平民之身率奴造反,推翻了当时被称为“胡狼”的一个中等部落,当时占据仆固平原以及周遭矿山盐湖的是塔塔尔部左贤王阿勒坦赤那。
胡狼部落是左贤王的附属部族,常年为其挖矿,左贤王部人口六万,青壮骑兵八千余,苏赫阿那起家时,仅有三百可战的勇士。他拒绝和谈,不想让部落再次沦为大部落的矿奴,也因此被左贤王阿勒坦赤那列入清缴名列。
苏赫阿那见好便收,在数次打退左贤王精锐骑兵后接受了克烈部的“调解”安排,迎娶克烈部阔真公主,换得一块夹在左贤王和克烈部之间的缓冲地栖息。数年后,苏赫阿那与被奴役多年的铁勒族联盟,第一次大胜左贤王部,歼灭骑兵两千余。
此后接连结盟多个中小部落,两年内摧枯拉朽吞并左贤王部,于仆固平原击退塔塔尔主部来援,打退意图渔翁得利的克烈部三次。各方利益纠缠结盟背叛,血雨腥风之中,苏赫阿那开启了他的传说时代。
长子苏赫铎是苏赫阿那少年时继承了一位同族遗孀所生,苏赫铎出生不久丧母,他的童年便是跟随着父亲颠沛流离,也因此很会带兵。只是苏赫铎天赋有限,很难理解稍微有些绕的心计谋略,苏赫阿那很耐心教导,把一件件事掰开揉碎了和他讲,但下次遇到其他的事,他仍旧不懂。
次子忽律和三子乌苏都是克烈部阔真公主所生,同母之子却是正好相反,苏赫忽律好用谋略,精于算计,苏赫乌苏天真烂漫,向往儒学。可好用谋略的并无多少真本事,向往儒学的学不到内里精髓。
总而言之,生子不肖。苏赫阿那活着的时候,苏赫部可以占据最丰美的草场,最大的矿山,最好的盐湖,但当他百年之后,这块上好的地盘却会成为各方饿狼垂涎的珍馐。前有克烈部,后有塔塔尔部,苏赫部落无论交到哪个儿子手里,他都能想象到悲惨的景象。
苏赫阿那总是爱叹气,他年轻时心高气傲,再困难的绝境都不曾外露情绪,但他这几年经常叹气,尤其是对着三个各有各愚蠢的儿子。
简单的拉练和排兵之后,苏赫忽律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却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容,策马来到战车下,三个王子之中,他的长相最俊美,最像苏赫阿那,一眼看着就是亲生,实在令人绝望。
苏赫阿那深吸一口气,正要长叹出声,就被身边林一按坐了下去,原本是林一坐着他站着,这下林一站了起来。
苏赫忽律略有些紧张地向林一行了个简单礼节,左手握拳抵住胸口,头微微低下,“阿父,阿母。”
林一有些爱怜地看着这个小笨蛋,鸭子嗓夹得非常温柔,“木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带成这样已经可以了。”
苏赫忽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一霎,又很快恢复先前的沉静,视线投向苏赫阿那,很失望地发现阿父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更没有任何要夸奖他的意思。
又是这样!他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苏赫阿那看着七零八落的骑兵,其中最前方的二百骑兵是他的黑帐近卫,看起来军容尚且整肃,只是人人喘息不止,不由又叹一口气。
亲自下场示范如何带兵吗?对长子或许有效,但对苏赫忽律,他只会觉得是在羞辱他,而不会真正学到些什么,这也是很令苏赫阿那头疼的一点。
二子的心性有些偏执,他其实不愿意把原因归结在第二任妻子身上,但不得不说,苏赫忽律的性格和那位阔真公主实在是一模一样。
但苏赫阿那尚在犹豫,林一已经从战车上一跃而下,放在前些天苏赫阿那或许还会惊到,但每天固定被送一次猎物,反复十几天后,他也习惯了。
“来来来,俺给你示范示范,俺已经看会了,你坐恁爹边上去看。”林一很热情地拉着苏赫忽律的胳膊,把他往战车方向推了推,然后骑走了他的马。
苏赫忽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战车底下,苏赫阿那看着林一策马向骑兵那里走去,第一次没有叹气,只是对二儿子说道:“上来吧。”
二王子的马是很好的走马,这是一种专门训练出来的马,马步平稳但快,是配合骑射用的,林一第一次骑走马,但没两步就适应了。
苏赫部的骑兵编制很简单,没有魏卒层层的中下级军官脉络,是由两名万骑长下辖十五名千骑长,每个千骑长底下两到三名百骑长,就像两个万骑长带一万五千的骑兵,也并不是每个百骑长统率一百人这样严格,反倒是谁比较得人心,就能让更多的人进他的帐下为兵。
两名万骑长林一是认识的,大婚第二日苏赫阿那就让他们来给林一行过礼,两人一个黝黑一个麦色肌肤很好辨认,黝黑的那个万骑长叫克托,麦色的那个叫叶利诃,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们底下的千骑长则明显要年轻一些,最年轻的千骑长看着还是少年将将往青年转变的模样,一双雄心勃勃的眼睛像极了苍鹰。
林一把众人拉到一起,挨个敲了敲肩膀,满意地发现都很结实,是很好的部落守卫者。有人被她敲了一下面露不满,有的稍微躲避,但大多数都维持了一种对“可敦”的尊敬。
有人想要开口,林一抢先说:“我刚来这个部落,对这里不够了解,刚才的水平不是你们平时训练的水平吧?你们把可汗看得直叹气。”
她这话是纯雪域语,是和苏赫阿那学的,尤物教学是非常有效的,他说一个词林一记一个词,半个音节都不会忘,比学魏语要流畅多了。
两个万骑长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千骑长们个个不服,最年轻的那个忍不住道:“还不是二王子……”
立马有人撞了一下他的后腰,止住了他的话。
林一嘎嘎直笑,“听听我的,再来一遍,别嫌累,今天好多人在看着,我们给二王子示范示范,好不?”
她这话是商量的语气,但远处战车上苏赫阿那一身黑衣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显然不是商量的意思,自然也没人有异议。只是万骑长叶利诃声音略微压低,问道:“可敦会带兵吗?要不然我和克托来,可敦可以跟着我们。”
“我会嘞!”林一很沉着地摆摆手,“你们都听我的,今天不光拉练,还要排一排阵法。”
骑长们有些不服不信,又有些将信将疑,毕竟……这位公主可是魏朝一代名帅叶朔的外孙女啊!苏赫部不曾和叶朔打过,但克烈部那边被揍得老惨了!
有一年拔都可汗亲征,都差点送在瓜城,于是打从十几年前克烈部就开始望叶家军旗而逃,也不再长期逗留魏城就食,而是南下抢一票就跑。五年前叶朔老病而终,克烈部才又抖起雄风,连魏朝下嫁的公主都敢折磨死。
有这样的外公,想来这位玲珑公主也是会带兵的吧?
林一屁都不会。
霓裳羽衣两个拿女诫当课本教她认字,庞家姐妹能教的也只是一点贵女文学,每天和尤物躺在一起,能学几个词汇已经非常为难鸟,还学兵法?林一压根不知道带兵还有教科书。
源生战士只是战士,真打起来也是听令行事,林一只有带过百人小队的经验,也就是飞舟上去创几下,创到飞舟烂了就下去跟虫族翅膀对翅膀地干,但是!没有带兵的经验,还没有被带的经验吗?百鸟帝国的军事主脑可以微操战场到每一只鸟!
俺寻思这可以!
林一的视野非常野,五感都是经过基因调整的,带着一万五千的骑兵能随时观察到整个队伍的动向,辅以旗语调整——好吧,用不着,她的鸭子嗓平时总是压得低沉,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嘎嘎大叫起来是响如炸雷的。起初还有些磕磕绊绊,但没多久就把这支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大规模的军队带得如臂使指。
从最简单的竖列行军到头尾互换,再到合拢成圈,方阵改菱阵,菱阵变圆阵,林一四处呼喝到处溜达,把机敏的换到衔接点,蠢笨的调至尾部,一点点调整行军步伐到几乎一致。
外行看热闹,只觉得整齐,但实际上内行才看得出门道,骑兵这种东西不是步兵军阵,是要考虑到马和马之间的步速的,所以骑兵往往会间隔一段距离。一旦带兵之人本事不足经验较少,就会把队列带得乱七八糟,后军跟不上前军,给敌军可以穿插的缝隙。
苏赫忽律不属于外行,但也不怎么内行,他忍不住说道:“不过是带兵行路罢了,这样的阵型我也学过,更复杂的军阵也不在话下!”
苏赫阿那原本是在战车边缘扶着木栏仔细观阵的,闻言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伸手捏了捏眉心。
年轻时他是何等意气,认为马蹄所踏之处都可收取,实在不曾想过纸上谈兵这样的笑话,以后会由亲儿子讲给他听。
他叹气真的已经叹到很累了。
就在这时,林一忽然从马上立起身,一把挥舞起金斧大旗,对着苏赫阿那高呼一声,一手挥旗,一手摇摆。
军阵此时变换成一个奇异的形态,仿佛是天鹅合拢的双翅,又似乎是个特殊符号,林一她一人一马站在当中挥旗又挥手。苏赫阿那远远地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一个很放肆野蛮的笑容。
第16章
骑兵阵列排布出来的是个爱心阵,在鸟人族文化里属于羽翼庇护一类的符号,林一费劲心思排了半天军阵,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
对自己的男人做出什么样的承诺,并不需要他心里明白,林一很快收拢阵型,将一万五千的骑兵收拢成三个规整的方阵,就从方阵中间隔出的道路里一路嘎嘎大笑,入阵如归。
围观带兵的人不少,尤其是一处高坡上人最多,韩小六来得早,占的地盘好。他躺在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腿弯里*的灰不溜秋的脏猫,“呸呸”两声把嚼烂的草根吐出来,又换了根新鲜的叼着,脏猫仰着头任他呼噜着头毛。
“恁看出啥了?还呸上了?”
一声清越男声自韩小六身后传来,在这来来往往都是叽里咕噜雪域语的地方,能听见魏语,饶是韩小六闷闷不乐好些天了,也忍不住回头去看,然后立马被震慑住了。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一身月白深衣,汉冠发式,高大身体略微后仰靠在椅背,显得稍微懒散,但你真正和他面对面时,一眼看过去绝对无法注意这些小细节,而是完完全全被那张皎如明月的脸所吸引。
来人五官俊美至极,没有半分瑕疵,眉头微微扬起,眼眸如蕴着一对北极星。韩小六这辈子见过的贵人不多,天天被他艹全家的江骋算是其中最出彩的了,但是江骋要是站在这男子身侧,也就是一个“那男的”罢了。
韩小六本能感到一点酸妒,但还是立马站起身,点头哈腰起来,“您就是王先生吧?小人听说过您,听说您是三王子帐下最受器重的谋士……嘿嘿,小人刚才没呸,只是把草呸出来。”
他还把嘴里叼的草给拿出来了,嬉皮笑脸的。
王澈有些嫌弃地往后推了一下轮椅,啧了一声,“白跟俺来这一套,说说看,恁看出了个啥?是觉得可敦带兵不利索?”
韩小六把头摇成拨浪鼓,他一点没觉得林一带兵不好,想了想,只是蔫头耷脑地老实说:“我就是觉得朝廷那些个兵将一个个吹得威风,带兵还不如被送来和亲的公主,真该把他们送来给人睡,换公主回去。”
“恁也吹得牛,你见过几个兵将?”王澈示意后头的侍从把他往前推一推,来到草坡最高处,周围有好些雪域姑娘红着脸,三五成群对他指指点点。
这种男人的殊荣,王澈全然不挂在心上,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星眸微眯起,看着底下一人一骑如鱼得水,穿行在万人骑兵之中。
韩小六抱着脏猫凑近了些,但很小心地没有碰到王澈的轮椅,嘿嘿笑,“小的十三从军,混了五六年,最初是闫平总兵帐下,然后转到洛都,孙顺将军带了两年,后来入了洛阳禁军,就到了江骋校尉帐下……”
王澈不稀罕知道一个小兵的经历,魏朝边关十年以上的老兵都能说一声叶朔旧部,但实际上叶老元帅认得几个呢?
只是在这雪域部落里,能聊魏朝的人不多,他也就多了几分耐心,“江骋俺知道,江氏双虎是他爹和他叔,原本那也是个将门虎子嘞,好像不大受重用。”
韩小六听得就有些腻歪了,不过不敢和王澈岔开话题,谈了几句江骋平素带兵的事,把手底下的猫头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王澈瞅了一眼猫,“雪域可没有这玩意儿,恁还捎了只猫娃啊从魏朝?”
齐鲁人的倒装句有点难懂,但韩小六军中混迹久了,挺通方言的,只是老实地摇摇头,“捡来的,刚捡的时候雪白,这些天泥坑打滚,草地蹭毛,总出去疯跑才脏成这样的,王先生要是喜欢,给您洗洗,您拿去养?”
王澈假装没听见,双手揣袖,他能养活自己就很了不起了,还养活个猫娃?
两个魏人之间比较和煦的攀谈气氛因为一只猫而破裂,王澈看到底下开始收兵就离开了,韩小六继续窝在草坡上。没多久,先前那两个和他一起被江骋扔下的倒霉蛋哥俩也来了,还很热情地招呼:“小六,今天天气好,晚上集会人多,大壮昨晚认识个苏赫部的女孩儿,愿意介绍她几个朋友和咱们认识,你也一起来吧?”
韩小六呆住了,看着这哥俩,两人一个叫许大壮,一个叫孙毛,都是同批的洛阳禁军,比他大个几岁。因为使团急着走,他们拉稀跑肚痛得起不来身就被扔下了,三人前几天还一起躺帐子里骂江骋,昨天就去认识姑娘了?这咋做到的?这么能适应环境?
孙毛还劝呢,“我可听说了,这儿平时没这么多姑娘的,牧民一年就这一个月能聚一聚,咱们眼见是回不去了,不如趁早找个姑娘成婚,生几个娃好过日子。”
韩小六躺了回去,用猫遮脸,摆摆手,“壮哥毛哥你们自己去吧,我,我还小呢。”
两人对视一眼,没勉强,等两人走后,灰扑扑的脏猫扒拉了一下韩小六,爪垫摸到一点湿润的水渍。
天色将晚,林一依依不舍离开她的尤物,跟着庞十一娘来到夏秋集会的场地。其实也没啥固定场地,只是有些敲了木桩拉了绳索圈出空地来给雪域勇士们摔角比武,或者是姑娘家赛歌赛舞,前者圈的地大一些,围观的人多,后者比较零散,多是十几个人一聚,是互相介绍来的熟人。
一开始还有些依依不舍,但等到了地方,林一的眼珠子就在四处乱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