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既然已经把阿财平安送归,吾水珍就不继续围观吾掠和狗子黏糊了,她折腾出一身热汗,急着回家洗澡去。
  两人一狗回家,吾掠先去厨房做饭,蒋宜周则在院子里逗阿财玩。
  等到吾掠把饭菜做好,两人才想起阿财的饭盆还在山坡上的墓里埋着呢。
  无奈之下,吾掠只好找了个干净的大碗,充作新的饭盆。
  吾掠中午在吾舅舅家吃的,还不太饿,就坐在桌边,一会儿看着蒋宜周吃饭,一会儿看着阿财埋头舔盆。
  阿财吃得很快,看它的毛色,就知道它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吾掠特地切了好几大块肉,煮成肉汤泡饭给它。
  注意到他专注且柔情的视线,蒋宜周也看向吃饱喝足舔完盆后溜达到桌边转悠的阿财,幽幽道:“原来我今天迟迟不吃午饭,是为了等你呀。”
  阿财坦然受之,似乎认为自己就该有这等排面。
  倒是吾掠没想到蒋宜周居然会这么解读,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然:“你是不是饿了很久?”
  蒋宜周咬着筷子笑眯眯:“要想吃到想吃的,当然要多多等待啦。”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字面含义,但无论是哪种,吾掠都有点招架不住,没有接话,只垂手挠了挠阿财的下巴。
  阿财一路奔波终于回到自己的大本营,吃饱喝足后,属于动物的警惕才慢慢放松下来,不再黏着主人不放,扭头奔向院子和外面更广阔的山坡,巡视从前的领地。
  蒋宜周问:“你为什么给它取名叫阿财?”
  吾掠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在意钱财,很相信宠物名能寄托好兆头的人。
  吾掠唇角微弯:“说文解字里,财是人所宝也。宝贝的东西都算财,不只是金钱。”
  蒋宜周语气酸溜溜的:“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嫉妒阿财了。”
  吾掠没想到他会和一条狗比较,再次无言以对。
  但蒋宜周已经很快释然,提到了另一件事:“既然是宝贝,当然不嫌多,以后给阿财找个老婆吧。”
  他是突然想到了吾掠名字的来由,这才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看吧,他多么善良贴心疼人啊。
  不止蒋宜周想给阿财找老婆,吾舅舅也发愁外甥娶老婆的事。
  傍晚的时候吾舅舅来了,顾忌有蒋宜周在,所以他表面上是来送吾舅妈做的酸包菜。
  不过他到时,蒋宜周正在院子里逗阿财,吾掠在厨房洗碗,吾舅舅便用不着遮掩,直接在厨房就把东西交给了吾掠。
  “这是我让镇上的邱老医生开的。”
  这还是他跟老邱是熟人,才好意思去开药。
  就这样也被说了一顿,做爷爷的年纪了花花肠子倒是多,老不修什么的。
  吾舅舅没说是帮外甥开的,他们这小地方,谁知道会不会泄漏出去害了吾掠名声。只能厚着脸皮让老邱开副作用最小,不伤肝不伤肾吃了不胀痛的药。
  吾掠停住洗碗的动作,望着被吾舅舅放到灶台上的药盒。尽管被塑料袋包着,看不清药名,但这也足够让他明白里头装着什么类型的药了。
  吾掠难得地在他舅面前陷入深深的沉默。
  吾舅舅只当他不好意思,声音柔和语重心长:“光吃药不保险,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下,现在技术发达,城里治这个的多。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不管你怎样,舅舅都对你有信心。”
  吾掠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谢谢舅舅。”
  吾舅舅再三拍了拍他肩膀,离开厨房准备打道回府,见到在廊下蹦跶得欢快的阿财,很觉欣慰,扭回头冲厨房里的外甥道:“你看连阿财都能回来,说明事情都会变好的。”
  吾掠见他舅就差对他握拳说加油了,只好点点头:“嗯,我晓得。”
  吾舅舅这才满意地背着手走了。
  蒋宜周目送着人离开,扒在厨房门口探头问:“什么事情会变好啊?”
  吾掠飞快把药往碗柜里一扔,面色如常地洗碗,道:“他说,阿财以后会越过越好。”
  蒋宜周吹了声口哨,把阿财招到近前,揉着它脑袋道:“听到了吧,大家都祝福你,你可真是一条福狗。”
  第93章
  阿财既然回来了,吾掠和蒋宜周就带上它一起去把山坡上的那个坟推平。
  用来充作墓碑的木牌也没浪费,留下吾掠雕画的狗头图案以及“阿财”两个字,其他的锯掉。
  阿财以前都是席地而睡,它自己总能在屋里屋外找到最舒适的地方,这次归来,吾掠在廊下给它用麻绳和稻草编了个窝,上面铺着旧衣服。等秋冬天气转冷,还能挪到烤火房去。小木牌就被吾掠穿个洞编到狗窝上。
  蒋宜周洗完澡出来,就见院子里亮起了灯,吾掠在训练阿财适应新窝。
  可惜阿财放荡不羁爱自由,目前没有固定睡觉地点的打算,吾掠召唤了好几次,它都只是嗅了嗅,又我行我素地跑开了。
  吾掠再召唤,阿财跑过来,又跑走。
  如是好几次。
  把蒋宜周都看笑了。
  他把阿财叫到跟前,抬起脚,拖鞋软底轻轻踩在狗头上,对吾掠道:“这狗子没见识,你等着吧,下次它要碰狗窝,我给拖走,它肯定就要抢了。”
  吾掠无奈,和蒋宜周一起低头看在他鞋底下抵抗的阿财。土狗甚至躺倒敞开肚皮,方便蒋宜周给它踩踩肚子。
  蒋宜周怎么可能伺候这傻狗?
  他轻轻踢了土狗一脚,让这电灯泡识相地滚远点,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放松脊背躺好,舒适地叹气。
  今晚天气很好,夜风舒适,天边挂着一弯皎洁的月牙。
  蒋宜周扭头,只见吾掠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于是展颜一笑,问:“今天开心吗?”
  吾掠点点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阿财身上:“开心。”
  蒋宜周笑道:“以后会有更开心的事。我一直记得你说的,冬天能吃到院子里的山药,明年能看到兰花开放。”
  吾掠微怔。
  蒋宜周看他这反应就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早就忘了?”
  吾掠没正面回答,只说:“山药没有那么好吃,兰花也没那么好看。”
  蒋宜周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架势:“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亲口吃到亲眼看到。”
  吾掠拿他没办法,只好不说话了。
  蒋宜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舅说得对,不仅阿财,以后大家都会越来越好。”
  这次蒋宜周不允许他保持沉默,问得直接:“你说对不对?”
  吾掠想了想,保守地回答:“应该是对的。”
  蒋宜周眼睛微瞪:“什么叫应该?”
  吾掠默默地望着他。
  蒋宜周刚洗过澡,头发微湿,面容干净,整个人沁透着一股清爽的气息,乌黑的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光,显得那么有活力。
  跟他完全不一样。
  吾掠从前不会骗他,现在更只会如实说:“我以前觉得不对。”
  他从来不觉得将来会越来越好。
  如果说母亲去世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对未来有过期望,那么这一丝期望也在他自己发病后彻底烟消云散。
  毫无疑问,吾掠爱着他的母亲。
  尽管她疯癫却温柔、野蛮却虚弱,可也有数不清的时候,他又充满矛盾地恨着她,恨不得她不存在。
  他对母亲而言,是求生的希望,也是赴死的累赘。母亲对他而言,是世上最亲密的依靠,最可怜的女人,也是最自私的疯子……
  为什么要将他孕育到这世上?
  为什么她要这样毫无尊严地坚持活着?
  年少时一无所知,他不仅恨着周勤勇,同时也恨着母亲。
  十六年,他见证过她每一次发病时歇斯底里、狰狞可怖的模样。到最后,已经找不到她活着的意义,如果痛苦占据了生活的大多数,活着是煎熬,那么她苦苦坚持着想换取的是什么?
  难道仍旧是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的醒悟和回头?
  吾掠搞不明白。
  可等到她去世,他才发现自己是希望她活着的。
  剖除一切的恐惧、厌倦、疲惫和烦恶后,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依旧只有她。
  儿时温柔的触碰,十数年数不清的关怀,以及妈妈这个词所指代的牵绊,都只有她。
  所以后来发病,他觉得一切都是应得的。像他这样矛盾且迷茫的怪胎,难怪会精神错乱。
  他也曾想过直接去死。
  他的人生一眼到头,这条残酷的疯癫之路,母亲已经走过,他再走一遍也不会有更多的价值和意义,只会给亲人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如今,他把这些过去都说给蒋宜周听,不为证明什么,只是想在病患的身份之外,做一个坦诚的人而已。
  他平铺直叙没什么情绪,可一旁的蒋宜周却听得红了眼睛。
  “你个傻子。”蒋宜周气得眼睛都湿了,“照你这种想法,这世上男人一条路、女人一条路,城里人和乡下人分开走,有钱的和没钱的、有病的和没病的都分开走,别人失败了的路就没有再走的意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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