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吾家老爷子当然要养,不养那不是没良心么。也是凑巧,他应承下来没多久,吾娟就出生了。”
  蒋宜周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接什么好。
  “几十年前,我们这儿女娃娃不值钱,但吾家把吾娟看得比带把的都重。后来离婚了,发疯的消息传出去,吾家有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说吾娟丢人,直接就被吾老爷子打出门去了。”
  林孝秋前阵子生病,本来已经把烟戒了,现在说起过去的糟心事,忍不住又指使着蒋宜周去堂屋柜子里把烟和打火机拿来。
  蒋宜周想听往事,只能依言照办。
  林孝秋点上烟,畅快地狠狠抽了一大口,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归正题:“所以你爸在外面读书那些年,吾家才不惜一切要逼他回来结婚,因为吾娟快要安抚不住了。后来你爸打定主意离婚,吾家不肯同意,就是怕他一消失吾娟就要死。”
  蒋宜周托着下巴,好奇:“那后来怎么离了呢?”
  “你爸也不是软柿子,他在外面那么多年,表现那么好,还是国家公派的留学生,当然有自己的人脉。”即便时隔多年,但回想起来林孝秋依旧很为自己的好友高兴,“他自己谋了高就,吾家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吾家咬定必须留下吾掠,他也让了这一步。”
  第91章
  吾家主动留下吾掠这事,蒋宜周倒是知道。
  周勤勇信里写,是他自己不想要吾掠的,吾家人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大约无关痛痒,甚至正合他意。
  之后的事情林孝秋就很清楚了。
  周勤勇走后,吾娟病得更加严重,一发病就疯疯癫癫往外跑。吾家人不可能24小时把她拴着,又没有精力保证每一次都能把人拦住,最后搞得整个村子都知道她得了疯病。
  于是大家都认为是周勤勇抛弃吾娟,害她发了疯。周勤勇从此得了个负心汉的骂名。
  “你爸彻底离开了吾家村,根本不在乎这里的人怎么看待他,也不让我替他解释。”林孝秋一叹,“吾娟越到后来疯得越重,大家渐渐都习惯了。”
  蒋宜周也跟着叹了口气:“可怜。”
  但也可恨。只是他没有说出口。
  林孝秋却不稀罕猜他心里的想法,嗤笑一声,笑他拎不清:“你爸不欠吾娟。人活在这世上,没有拿另一个活人当药的道理,大家都觉得吾娟可怜,可你爸要是不走,那他的一辈子就要被吾娟吃掉了。人有几个一辈子?”
  蒋宜周哑然。
  他知道周勤勇做得没错,但又觉得吾掠是真的很无辜。
  这其中的是非对错,一团乱麻,不是他能理清的。
  林孝秋洗完萝卜,给蒋宜周拿塑料袋装了七八个,让他提回去。
  “叫吾掠给你做凉拌萝卜丝吃。”见蒋宜周听完过去的爱恨纠葛后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林孝秋没多劝慰,“人都去了,跟你们这些小辈就没什么关系,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吾掠当年发病的缘故,林孝秋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有人猜是从小地方去到大城市,学习压力太大导致精神崩溃,也有人说大概率是吾娟遗传的,吾家没露口风,大家也只是猜测而已。
  这几年吾掠看起来情况好了很多,人也正常,偶尔还会参加村里族里的事务,大家议论的才少些。
  蒋宜周提着萝卜回到山坡上的院子时,吾掠还没回来,蒋宜周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只能撑着下巴坐在廊下等。
  今天天气明媚,虽然太阳依旧很晒,但山坡上的风要大些,比村里要凉爽许多。
  蒋宜周边等边琢磨,要不要跟蒋惜文打听一下情况。
  关于过去种种,有许多周勤勇不便和林孝秋提及的,但蒋惜文是他的伴侣,多年相濡以沫,不可能不透露一二。
  周勤勇突然查出癌症,紧急将他叫回国,特地安排到乡下来,是否也存着最后的日子里让兄弟俩建立亲情,以后如果出事,让他看顾着吾掠的意思?
  要论周勤勇的心思,这世上最懂的,肯定是蒋惜文。
  但蒋宜周转念一想,又算了。
  父亲已经去世,关于吾掠的过去他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没有人能彻彻底底地了解另一个人,要懂得知足和收敛。
  况且,林孝秋说得对,那都是过去的事。
  而眼下,吾掠的病……
  蒋宜周必须得承认,当这个原本离他的世界十分遥远的病突然砸进他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畏惧和担忧。
  这个病的概念、症状和治疗措施,他查了一晚上,依旧没怎么看懂。
  他不是圣人,心里也会怕,怕以后的状况他无法应付,怕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勇敢,会灰溜溜地临阵脱逃,怕背负不起另一个人的命运。
  可对吾掠的喜欢还是占了上风,蒋宜周既舍不得,又心疼。
  心疼吾掠的遭遇,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他。
  一番快速的没什么悬念的心理斗争之后,蒋宜周变得更加坚定。
  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他需要双倍的勇气相信自己,那么吾掠可能需要十倍百倍的勇气去相信他。但凡他有任何犹豫,吾掠只会逃避得更严重,逃跑得更快。
  这家伙,原本就是个诚实的、不顾自己死活的一根筋。
  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蒋宜周眯着眼,怀疑这几个月把过去好几年没晒到的光照和紫外线都补足了,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洋溢着一股暖意。
  于是他等着等着,穿堂风吹着,不知不觉就盹了过去。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突然传来动静,他猛地惊醒,腾地坐起来。
  是院门被人推开。
  吾掠站在门口,看到他,一副比蒋宜周更震惊的表情。
  蒋宜周看看太阳投下的树影,瞪向吾掠,控诉:“你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么?”
  一连三问。
  “你——”吾掠眼底深处闪动着异样的情绪,想说什么,半晌脸色才恢复如常,顺手把院门缓缓掩上,“我在舅舅家帮忙。”顿了顿,问:“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他一说,蒋宜周才感觉到胃中饥饿,掏出手机一看,都下午一点多了,哼哼道:“你不在,我哪儿有饭吃?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
  吾掠露出很不认同的眼神:“别胡说。”又说,“对不起,我没在祠堂外看到你的车,以为你……去镇上了。”
  “哦,我把车停秋叔家了。”
  想起自己一上午忙活的事,蒋宜周视线就忍不住黏在吾掠身上不放。
  吾掠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侧身准备进去:“我去做饭。”
  “站住。”
  蒋宜周将人拉住,在吾掠想要抽手避开时,他加大力道,牢牢抓着不放。
  吾掠局促地躲了躲,发现躲不开,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确定他走不掉,蒋宜周微微挑眉,说:“你昨天只告诉了我生病的事,还没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呢。”
  吾掠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被抓住的手,再次想挣开。
  但蒋宜周抓得牢牢的,嘴上还咄咄逼问:“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想知道?”
  确定除非动用蛮力否则挣脱不开之后,吾掠抬头,眼神无奈:“不是。”
  “那就站在这儿听我说。”
  蒋宜周清了清嗓子,拿出毕业论文答辩的架势,一本正经地开口。
  “人生的大道理我不懂,也肯定说不过你。但我是学新闻的,多少学过一点东西。”
  他回忆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竭力让自己表达得有理有据:“有社会学家认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是相互配合的戏剧演出,演出成不成功在于对个人信息的控制。要想成功,剧本的秘密就不能被观众知道。像你这样……像你,就好比一堵漏风的墙,被人看穿了百分之七八十的秘密,你的人生剧本显然不被大家认可,而你又活得太真实,没有给自己创造另一个角色。”
  吾掠垂下眼睛,安静地听他说。
  蒋宜周没有和人传达学术道理的经验,现在就像课堂上主动站起来发言的学渣,有点紧张,抿了抿唇,说:“观众们把你和别的类似的人,划到不正常的一边,给你们贴标签、划圈子……这样就能让你们丧失权力,让我们享受权力,合理化地歧视你们,巩固我们这些正常人的自我认同。”
  吾掠亏就亏在,他的暴露很彻底,在学校大庭广众之下发病,在乡下有一个患疯病的母亲,以至于在周围人眼里,他天然就不正常。
  在这方面,蒋宜周有过体会。尽管他读的是名校,自身条件也不错,华人和白人朋友都很多,但在美国那几年还是难免会遭遇陌生人毫无缘由的歧视。虽然恼火,但也没办法,毕竟黄种人是一目了然,无法掩藏的。
  “虽然你没问,但怕你误会,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你的。从社会关系来看,我觉得你和那些被污名化的农民工、女秘书、留守儿童一样,被贴标签、被贬损、被审判,不是因为你们坏或者低劣,而是从源头上就存在二元对立。但脱离社会关系,回到社会表演的后台,回到家庭,在我眼里,你只是生了病,好好吃药好好恢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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