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当时的蒋宜周既有被父母瞒骗多年的愤怒,也有猝然间就与父亲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无关人的一腔委屈和茫然,可这一切,在周勤勇的生命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去找他,不管是给百万千万,卖车卖房子,还是跪下磕头求他,都一定会把他带回来。”蒋宜周许下承诺。
那个未曾谋面的哥哥,是周勤勇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他绝不轻易放弃。
周勤勇没有拦他,只是说:“那孩子经历了很多坎坷,过得很不好。这些年我从来没管过他,他大概也不会认我这个父亲。宜周,你不要抱着功利的心态过去,不要逼迫他,只怕会伤了他,更会伤了你。生死这件事我不强求,只愿死后可以心安。他毕竟是你哥哥,我给不到的关心,你能不能帮爸爸给?”
蒋宜周含泪答应了下来。
来到吾家村后,他意识到周勤勇说得对。吾掠那么冷淡的态度,如果一开始就说希望他给从未关怀过他的父亲捐肾,只怕下一秒蒋宜周就要被叉出去。
所以他一开始只是定下目标,住进这半山腰的院子,维持好兄弟关系,侧面说说周勤勇的好话,再借着合适的时机提要求。
如果能找到吾掠需要什么、渴求什么,他能满足,是不是就能更轻易达成目标?
临行前,蒋惜文偷偷嘱咐过他,不管吾掠要什么,即便倾家荡产也能答应。
如果打亲情牌、徐徐图之不成,那么这就是她给蒋宜周最后时刻放手一搏的筹码。
可是,谁能想到,吾掠会对他越来越好,而他越了解到周勤勇这些年的无情,心里矛盾的情绪就越是激烈冲撞。
他不想做个大骗子,不想做无耻的厚脸皮,可那是他的爸爸啊,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疼爱了他二十多年的父亲,如今还在日夜忍受病痛的折磨。
蒋宜周就算再不愿,再两难,心脏被不停地撕扯成碎片,也无法选择放弃。
直到……刚刚读到了吾掠的信。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情绪彻底崩塌,溃不成军。
吾掠没有感受过哪怕一丝父爱,孤苦地长到这么大,而蒋宜周享尽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居然还想要夺走他的一个肾。
本来就占尽便宜的人,居然还妄图进一步欺凌那个被剥削的可怜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被老天看到,估计都恨不能降个雷,把世上这个叫蒋宜周的无耻混蛋劈死。
蒋宜周宁可被雷劈,这样就不需要思考了。
在对不起吾掠和对不起周勤勇之间,他无法抉择。偏偏命运捉弄,他不能给周勤勇供肾,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自己的二十年寿命换给周勤勇,彻底解决眼下的难题。
此时此刻,他捂住眼睛,声音沙哑地喃喃:“我真的要疯了。”
肖在渝想要抱住他,犹豫之下终是收回了手,低声道:“你……自己想清楚。两个小时后我会准时出发,你要是打定主意回家,就去村里找我。”
这是他无法插手的是非,他尊重蒋宜周的选择。
说完,他把安静留给蒋宜周,转身离开了。
蒋宜周的眼泪再次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上。
原本在廊下睡觉的土狗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伤心,凑过来,坐在他脚边,张口咬住他的裤脚,仿佛在劝他不要伤心。
这条原本嚣张不驯的狗,此刻成了蒋宜周唯一的依靠,他蹲下来,抱住狗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他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我说,你们一家子是不是都这么无耻啊?”
蒋宜周惊愕回头。
只见厨房里走出一个人,是满脸怒火的吾水珍。
吾掠去吾家借三轮车时,说今天会有刚砻出来的新米和新榨出的油,还会从镇上买些菜回来,所以让吾水珍中午来这边吃饭。
吾水珍从家里带了刚摘的西红柿,准备做个凉拌菜。进屋的时候没看到蒋宜周,便以为他到外面晃荡去了,自顾自去了厨房做事。
谁知却听了一通墙角,听得她肺都要气炸裂。
蒋宜周脸上血色霎时褪尽:“你……都听到了?”
第57章
“是啊。”吾水珍冷笑,“一个字都没错过!”
蒋宜周整个人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悲又愤:“你怎么能偷听?”
吾水珍没想到他这时候还反过来怪自己,更加怒火高涨:“不偷听怎么知道你这么龌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跟你那个便宜爹一样脏心烂肺,枉费我哥对你这么好,还不如养条狗,狗还能看家,你只会想着害他!”
“我……”蒋宜周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脑子一团浆糊天旋地转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句恳求的话,“你……能不能别告诉……吾掠……”
吾水珍眼神森寒:“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受不了情绪刺激。你的事,我就能做主处理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蒋宜周还是抓住了另一个重点,有点担心:“他受不了刺激?为什么?”
吾水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就口无遮拦了,面色绷紧,冷冰冰道:“关你什么事?总之,这里是吾家,不欢迎别有心机的小人。在我哥回来之前,你赶紧消失,不然,我就到我爸面前全抖落出来,纠集我们村的人一起把你轰走!”
蒋宜周的理智稍稍回神,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惨白:“用不着你们赶,我马上就走。”
反正他也没脸继续待下去了。
吾水珍想起他刚才和肖在渝说的话,勉强信了一点,道:“那就赶紧收拾。”
蒋宜周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期待:“我会走,可是……我能不能等吾掠回来再走。”
他不想不告而别。
见吾水珍脸色瞬间黑沉,他马上争取:“你上次不是说会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说的是他扮张生那次,吾水珍许诺了一个愿望。
可令他失望了,在吾水珍心里,吾掠的优先级明显远高于他。
她沉默了一秒,道:“你就当我言而无信吧,那件事是我欠你,我明天就去庙里捐功德赎罪。但我是不可能让你再见我哥的,你死心吧!”
还能这样赖账?
蒋宜周唯一的希望破灭,整张脸都灰败下来。
“你赶紧收拾东西滚吧。”
吾水珍唯恐等吾掠回来后,蒋宜周又忍不住打他的主意,所以一心想把人尽快轰走,不留一丝一毫的隐患。
她站到卧室门口,眼神像个探照灯,盯着蒋宜周的一举一动。
直到蒋宜周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行李箱,锁上,拖出来,她才放心道:“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哥不需要什么狗屁爸爸,也不需要你。”
蒋宜周心痛如绞,然而现在这种境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地走出院子。
上次来的时候是吾舅舅扛的行李箱,现在他自己拖着走,才发现这条路凹凸不平,还长着野草,实在阻碍重重。
无奈之下,只好闷头把行李箱扛到肩上。
吾水珍做事雷厉风行,考虑也很周到:“你从村尾那条路走,不会和我哥撞上。”
蒋宜周听见了,沉默地埋头向前。
吾水珍站在山坡上,直到确认人已经走远,那身影远远地往村子的方向去,才转身回了屋。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田野间有风吹过,卷着日光的热度。走到快半路,蒋宜周额上都是晒出的汗珠,他离开得匆忙,连个遮阳的帽子也没戴,脚下穿着拖鞋,肩上的行李箱又重又硌骨头。
这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天,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赶出来。
虽然,一开始,他本来也是要走的。
局面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没有头绪。
理智知道他不属于这儿,不该留在这里,没有立场,更没有脸留下,所以他才会对肖在渝说一起离开。可情感上,心底却升起一丝丝的舍不得,所以才会在被吾水珍毫不留情地驱赶时,又羞又愧眼睛发红。
他还没跟吾掠说一句再见呢,吾掠走之前让他赶快洗漱吃饭,这就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等吾掠回来,看到他消失不见,会不会焦急?
如果吾水珍把一切告诉了他,他会不会对蒋宜周这个骗子加大恶人深恶痛绝?
蒋宜周不确定。
只要想到这些,他就心酸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连脚下的乡间路都变得漫长难行。
他把行李箱卸到路边,掌心捂住眼睛,难受得想崩溃大叫,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就那么蹲着,恨不得太阳升到最高最烈,炙热的阳光把他晒成没有生机没有感情的木乃伊算了。
只有微风吹拂过身体,以及潺潺的溪水声,不知过了多久,蒋宜周的手背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
他惊愕抬头,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