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妈妈身体好的时候告诉我,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当初她等了好多年,你才愿意回来和她结婚,外公又催了好几年,你才愿意和妈妈生下我。后来你好不容易跑掉,肯定死也不肯再回来了。
  没有你,舅舅很疼我,他会抱着我,背着我,经常让水珍不开心。可是我很高兴,我是不是很坏?可我有时候想,要是舅舅是我的爸爸就好了。
  别人家的爸爸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我的爸爸嫌弃妈妈,不要我。
  那我也不要你了。
  再见。
  吾掠
  1999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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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宜周再次拆开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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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没想过要写信,要不是受了伤不能出门,实在无聊,也不会想到写信打发时间。
  说起来,这次受伤还是因为你。
  村里的梁光辉跟我一个班,但他成绩差,经常在背后骂我,还把我的自行车胎气放掉。
  那天放学回村的路上,他自以为技术好,故意用车子别我,想害我摔进稻田里去,结果太蠢,他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可那天他爸爸刚好就在不远处的地里干活,跑过来之后不问缘由就打了我一耳光。
  当时梁光辉还在骂骂咧咧,我问他爸爸:“你儿子嘴这么脏,你不管管吗?”
  他反问我:“难道他骂错了吗,你不就是没老子的野种吗?”
  之前就听说过他力气大,有时会到镇上帮忙搬货赚钱,我试了试,发现果然打不过他。
  我被推进了沟里,脚扭伤了,很痛。
  梁光辉被他爸爸骑自行车载回家,临走还得意洋洋地朝我比划很下流的手势。
  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是故意的,明知道他爸爸就在附近,才会故意欺负我。
  他的爸爸就是他的底气和倚仗。
  可我没有爸爸,难道就要永远永远被人瞧不起,永远被欺负吗?
  我没敢回家,怕刺激妈妈,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到舅舅家。舅舅要去为我讨公道,我不想给他惹麻烦,不让他去。
  我告诉他,梁光辉有爸爸算什么了不起,他成绩差,没脑子,以后注定留在乡下种田,但我不一样,我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比他有出息得多,我会证明,就算没有父亲,我也绝对不会输给其他人。
  舅舅很高兴,夸我有志气。
  我以后会有出息吗?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不能输给你。
  我不想被别人说,是妈妈拖累了你,才会生下一个不如你的、让你不想要的小孩。
  2000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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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蒋宜周在所有信封里,选出最薄的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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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昨天下葬了。
  舅舅说,他托人给你的单位打了电话。
  可最后,你还是没有来。
  爸爸,如果每一个胎盘都是一颗星球就好了,那么我会在妈妈睡着时悄悄脱离,飘到你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悬浮在没有人类的宇宙里,安静地干瘪、枯萎掉。
  2003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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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宜周翻遍剩余的所有信,都没有发现比这更新的日期。
  从满怀期待的倾诉,到慢慢失望,最后是冰冷的愤怒,不再写信,短短的词句背后,是漫长的十年。
  03年的时候,蒋宜周在做什么呢?
  那一年他马上就要升入初三,虽然本人完全不着急,蒋惜文却对他的成绩无比关心,生怕他考不上重点高中,暑假就雷厉风行地把他安排去补课。
  周勤勇怕他偷溜,每天中午开车去补习班,接他去单位食堂吃饭,留他在办公室午睡后又把人送去补习。
  要是蒋宜周抱怨得狠了,周勤勇万般无奈之下还会瞒着蒋惜文给儿子点肯德基鸡翅桶。
  而那个时候,吾掠一个人在千里之外的乡下,孤零零地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蒋宜周不禁想起自己刚来吾家村的时候,吾掠说他曾经给周勤勇写过信,但对方从来没有回过。
  那时候的蒋宜周为了获取信任,马上就说是自己把信搞丢了。
  难怪当时吾掠只是轻轻笑了笑。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蒋宜周在撒谎,知道他虚伪的把戏,却宽容地没有揭穿。
  为了留下,他见面就自称弟弟,口口声声说周勤勇关心吾掠所以才派他过来,死乞白赖地住进了这个院子……吾掠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觉得荒唐?可笑?愤怒?不甘?还是心痛?
  蒋宜周猜不出来。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吾掠,会怎么对待突然冒出来的“弟弟”。
  正恍惚间,堂屋传来脚步声,接着就是肖在渝的声音:“宜周?宜周?你在家吗?宜周?”
  蒋宜周连忙起身,却脚下一麻,差点扑倒在地。
  蹲久了,小腿过电一般地疼。
  他一瘸一拐地挪出门,小心掩上吾掠的卧室门,嘶着气回应:“在,别喊了。”
  肖在渝惊愕地望着他:“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哭了?”
  蒋宜周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湿漉漉一片,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哭了。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又仰头看屋顶,企图让眼眶里的泪意倒流回去,一边若无其事道:“没事,刚刚腿蹲麻了,麻得我想哭。”
  肖在渝虽然不信,却也知道蒋宜周这么说肯定不希望他多问,于是也不强求,转而说道:“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
  第56章
  蒋宜周蹙眉:“你要走了?”
  之前想尽办法留下,现在突然要走,实在让人意外。
  肖在渝神情不是很痛快:“我爸要去美国谈生意,非要我跟着,说是给他当翻译。”
  其实就是想培养他,毕竟他都毕业了,也没有继续深造的计划,或早或晚要接触家里的生意。所以肖在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蒋宜周问:“什么时候走?”
  “待会儿接我的车就会到,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好了。”肖在渝既有怅然也有期待,“房子没退,里面的东西都在。你……要不住到那儿去吧,有空调有洗衣机,在村里,做什么都比在这山上方便些。”
  蒋宜周还陷在刚在的情绪里没抽离出来,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道:“我和你一起走吧。”
  “啊?”肖在渝目瞪口呆。
  明明前一天还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留下,现在却突然说要走,实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肖在渝意识到不对劲,着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蒋宜周抹了把脸,“只是在这儿待不下去,我想回家了。蹭你的车去省城,我自己坐飞机回去,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可肖在渝始终放心不下,“可你昨天不是说……”
  “昨天是我自以为是,想当然。”蒋宜周快速接过话头,“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就是个纯种大傻逼,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我再也没脸继续在这儿待下去!”
  说着说着,那股情绪又涌了上来,蒋宜周的眼睛再次滚烫。
  肖在渝按住他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担心:“宜周,别这样,你冷静一下。”
  蒋宜周根本冷静不下来,吾掠信里的字字句句依旧在他眼前划过,化作一把把箭簇,扎得他的心脏密密麻麻地剧痛。
  “是不是你哥哥惹你生气了?他骂你了?还是赶你走?”头一次见蒋宜周如此失态,肖在渝脸上不由浮上怒气,“你是他弟弟,住在这儿怎么了,居然欺负你?放心,我这就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
  蒋宜周痛苦地摇头:“不是。”
  “什么?”
  “他没有欺负我。”蒋宜周闭着眼睛,热泪滴在手背上,被他狠狠擦去,“是我要害他。”
  他再也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哽咽:“我爸爸……肾衰竭,他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供体。”
  周勤勇已经60岁,不仅患有糖尿病,两年前刚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医生说,肾移植之后一旦出现排异反应,风险会极大,所以要尽量找到匹配情况最优的供体,而亲属配型的成功率相较陌生人要更高,排异可能性更低。
  医院那边在排队,周勤勇执拗,坚决不肯用自己的身份优势插队。
  就连系统内的老领导发起爱心捐款,也被他阻止了。
  直到周勤勇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蒋惜文才通知国外的蒋宜周。
  蒋宜周急匆匆飞回国,一赶到医院当机立断就要测匹配度,如果可以,他毫不犹豫就会移植一个肾给他爸爸。
  可病床上的周勤勇却拦住了他。
  根本不必测,他们不仅血型不匹配,甚至,在血缘上都不存在亲属关系。
  蒋宜周由此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根本不是周勤勇的儿子,周勤勇在这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亲生儿子,比他大六岁,一直生活在千里之外的乡村,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亲生父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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