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水杯被送到齐延曲手中时,已是不烫手的温度。
齐延曲忽略了谢恒逸求夸的眼神,没明白蒋化的意思,尽量顺着反问道:“她应该带着儿子一起死?”
这是觉得死一个影响力还不够大?坏事要成双?
“她应该带着谢蔡一起死!!”
蒋化扯着嗓子吼出这句话,整个人骤然一瘫,瞬间又低迷下去:“还有……我。”
“谢蔡该死,我也该死……”
似乎是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蒋化沉浸在自己思维搭建的世界里,垂着头丧丧地说:
“她不该死,她最不该死,她该好好活着的,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她?”
“不该是这样的,我希望的不该是这样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
齐延曲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
心虚?
为什么会心虚?难不成温言的死跟蒋化有关系?
可即便已经过去许久,当年温言的事也是昭然若揭的,任何人都能把此事弄得一清二楚。如果是直接导致,蒋化在其中不可能没有姓名,那就只能是推波助澜。
他暗暗分析着这每一句呢喃自语,却听蒋化突然松了口:“东西我可以给你们。”
“我的要求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谢蔡的事我不会再管,跟谢蔡有关系的人我也会断干净。”
“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件事从此以后跟我不再有任何关系!”
齐延曲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同意了蒋化的要求。同时在心底慢吞吞补上一句:
把警官当法官使呢?他点头又作不了数。
蒋化不知道齐延曲心中所想,只觉仿佛食下一粒定心丸,起身从里屋拿出来个文件袋。
里屋门口和沙发之间的距离不过五米,蒋化一步三停留,走了五分钟还没走过来,跟原地踏步似的。
齐延曲再次推了身边的人一把,这次不等他道“去”,谢恒逸就已快步行至蒋化旁边,将那文件袋夺了过来。
文件袋从手心脱落的那一刻,蒋化心中变得空落落的,由心及身的感觉到轻松。
说真的,他竟是很感谢谢恒逸此举。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他纠结到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也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终于、终于,不用再纠结,不用再忐忑入梦,不用再责问自己。
终于、终于,不用再对着黑夜里的光亮发呆。
他总想着忘掉就好了,忘了就不会有罪孽感。可当他真的忘记温言的五官时,他又惶恐了。
最开始,他害怕别人责问他。现如今,他最害怕自己的责问。
蒋化几乎有点控制不住面部表情、以及全身肌肉。他想放松身体,却等待审判般一动不敢动。于是整个人如同骨架,僵硬着支起坐姿。
真像是死了一样。
他压着眉,扬着唇,又想哭又想笑,目不转睛盯着齐延曲手上的动作。
文件袋里的东西被一一取了出来。
那些大同小异的纸张,只凭借细微差别,他就能回想起来上面分别是些什么内容。
淡绿色和淡黄色的纸张,是当年的医院诊断病历。一份是整容修复治疗,另一份是心理治疗,只有薄薄一张。包括了治疗花费账单。
更多的是白色a4纸,那些是警方调解记录,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千篇一律的模板格式,一次又一次、一张接一张。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张带花样的信纸,书写面的周边印有五颜六色的小花。款式老土,就算放到十几年前也很廉价。
从背面看是纯白色,蒋化却十分清楚——
那张是谢蔡写的忏悔书。
上面的每个字都透露着虚假,轻飘飘落在纸上,毫无重量。减轻了施暴者的罪恶感,却没能减轻施暴者的罪行。
光是回想,他就忍不住握起拳头。
下一秒,这拳头不由自主落在他自己的脸上,发着毫无保留的狠劲,带动牙齿将嘴唇磕破了皮。
他没日没夜地感到恍惚懊恼,不也是为了减轻心底的罪恶感?他在装给谁看?
蒋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傻,是绝对会引人嘲笑的傻。
他忍不住虚着眼偷偷瞧向对面两人。
只有谢恒逸稍稍抬起头,不解地问:“什么声音?”
齐延曲拿出文件袋里最后一张纸,淡定道:“可能是天塌了。没事。”
谢恒逸放心地埋下头去。齐延曲则默看起了最后那张纸上的内容——被藏匿起来的、温言的后半份遗书。
蒋化看不透齐延曲面上的神色,愈发坐立不安。
他在煎熬地等,在等着来自谢恒逸或齐延曲的责问。
温言的遗书总共两张。一张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他如约交给了谢恒逸。
而他藏起来的第二张,则只有匆匆两行字,分页时还恰好断了句。正因如此,他才有把握不被发现。
突地,他心头生出一丝迟来的疑惑——齐延曲究竟是怎么发现他在其中做了手脚的?
但很快他就想通。
这种人命关天的案子,有物证记录也说不定,再不济就是警局里的老人透露了些什么内情。
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恒逸居然能跟公安局的人搞在一起。
蒋化正惆怅地想着,察觉到齐延曲的视线来到了自己身上,便猛地直起腰。
来了!责问!
他心如擂鼓地绷紧身子。那视线却移开了,去了谢恒逸身上。
“要看吗?”齐延曲轻轻捏着纸张晃了晃,对上了谢恒逸眼巴巴望他的目光,心中竟有些不忍。
谢恒逸点头:“要。”
齐延曲尊重对方的选择,把纸递了过去,等着谢恒逸伸出手来。
等了会儿,却只等到一只手将竖起的纸张往下压,仿佛是嫌它挡住了视线。
“不看这些,要看你。”
齐延曲一顿:“好。”
今天大概是他说这个字最多的一天了。
回答完,他看出谢恒逸的犹豫,于是又耐心地问了一次:“要看吗?”
这次他把纸横着递了过去。
谢恒逸仰面看看他,又低眸看看纸,终于下定决心:“就看这一张,看一眼就行。”
那张纸到底还是被接了过去。
短短两行字,谢恒逸看了很久,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唇角扯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弧度。
浅浅的弧度慢慢地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是温言最后一次逗他笑了。谢恒逸意识到。
这个意识让他顿感到不真实,似乎有什么透明的物质把他包裹起来,让他听不清看不见。
蒋化好像说了一句话。
他努力分辨了半天,发现那话是对齐延曲说的。
“我希望你多加权衡。”蒋化认真劝道。
谢恒逸眨了眨眼。接下来齐延曲的话就清晰多了。
齐延曲漫不经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谢恒逸的头发:“不用,温小姐已经权衡过了。”
说着,齐延曲放过了谢恒逸的头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无论是纸的材质还是大小,都和此时谢恒逸手中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是温言的第一张遗书。蒋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齐延曲将其展开,平铺在桌上。
蒋化的目光不知不觉汇聚到了那张纸的下方,也就是他故意让谢恒逸误会的“结尾”——
【谢小鬼,你脑瓜子聪明、记性好,你告诉妈妈,妈妈是什么时候走错了路啊?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嗐,我居然把自己给绕住了。
他们都骂我笨,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啊?你要是也这样觉得,就也这样骂我吧。我真是笨,我真是死脑筋,遇上点事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妈妈心里头怕得紧!不怕他们笑,不怕你笑,怕什么呢?怕你难过呀……
你总是跟我生气,气我为什么不反抗。不怕你笑!我在学呢!
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是你妈妈呀,我有我的责任呀!我已经学得差不多!我知道反抗是我的责任啦!
可是生来就有两个欺负你的坏人,总是要叫你难过得,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第一张遗书在此处戛然而止。
在最后一个字的后边跟着一个小黑点,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句号。也难怪谢恒逸没起疑心。
紧接着,不等齐延曲开口,谢恒逸已将自己手中的第二张遗书也放在了桌上。
这份遗书才完完全全呈现出来。
【不过你不要怕,你大着胆子往下活,坏人不会做你的绊脚石。你的一切,你都可以决定。
妈妈再也不叫你小鬼了,妈妈才是小鬼,是胆小鬼!给你做了个坏榜样!你不能跟我学,你要跟好的学,记住没有?
胆小鬼也挺好的,只要是鬼就好,做鬼就不会再害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