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曲澄看见许花脸色变了不敢说话,撇撇嘴走了。
  他离开时弓着身子,一副落寞的样子。
  许花知道曲澄只是想要给家里分担,但是曲澄不知道他赚来的钱都是拿命换的。
  这种事情有一个人去做就好了。
  许花想,自己的弟弟要长命百岁。
  每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用清水洗去手上的泥污垃圾,但是不论怎么洗上面都有一股洗不去的肮脏味道。
  他闲暇时刻拿起笔,用他那曾经处理过垃圾的手拿起笔,写下诗篇。他的诗托人送到主城,和那些来自其他各个区,甚至和来自主城的诗摆放在一起,他仍旧不逊色半分。
  许花觉得自己告诉了所有人g区的人并不比低人半分。这个世界上,文学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有时候许花想,明明全世界,所有人,都有同一个梦想,却要站在世界的两方。
  即使大家看上去完全相同,他们也总是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誓死两立。
  但是许花无力改变这个世界。
  在许花眼里,曲澄是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他似乎永远相信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什么,他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孩子,依旧怀有着对世界最质朴的好奇心。
  许花知道这样的曲澄出门后很容易被欺负,他看看曲澄,再反观自己。
  他读的那么多书上,告诉他一个好人,应该是无私奉献的,有大爱的,是像他的邻居那样的人。
  但是邻居死了。
  许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想活下去。
  曲澄就像是还童真的他自己,许花一边想要保护他,一边又不得不慢慢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残酷。
  曲澄对于这些话很抵触。
  他每次听见许花这么和他说话,眼神都不自觉地看向别的地方,不自觉地岔开话题。
  许花知道曲澄迟早要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不爱听,许花只好少说。
  车子还是晃晃悠悠地开着,终于把曲澄晃醒。
  曲澄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是检查自己的包还在不在。看见包完好无损待在自己身前,他探出手摸了摸,摸到了小黑的尾巴,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今天是个阴雨天,连绵的微尘遮蔽天空,就像太阳还没升起来前一样。
  车子终于到站,曲澄毫不犹豫抱着小黑下车,拖着沉重的舟车劳顿的身子往家的方向走。
  这是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路,就算他闭上眼睛也能凭自己的直觉摸回家。
  现在是正午,就算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外面也总会有一些不听老人言的孩子在外面打闹,然而今天寂静无声。
  瘟疫带走了世界上所有人气。
  曲澄不知道瘟疫是怎么传播的,他想许花大概知道,找到许花之后就让他带着自己去药店买点药在家里备着,以防万一。
  曲澄想到的刀疤脸惨死的样子,心里恍惚生出一阵不安,摇了摇脑袋让自己不要乱想。
  这个点,许花大概还在垃圾处理厂里工作。于是曲澄迈着步子直奔处理厂而去。
  处理厂里的人也没剩几个,曲澄环视一圈,一眼看见了许花熟识的一个大哥,开口问道:“哥,许花呢?”
  大哥正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灰尘烟气满天飞。
  他听见曲澄的声音,拨了拨自己面前的灰尘,看清了曲澄的脸:“诶,橙子……你站远点,这气都有毒的。”
  他摆摆手让曲澄站远了,才想起曲澄刚刚的问题,转而回答道:“我也没看见你哥,他昨天就没来。要不你回家看看。”
  曲澄眉头不由自主紧皱,心脏漏跳一拍,连谢谢都没说,转身拔起腿就跑,直奔自己家里的方向。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在车站与许花分别时候都异样情情忽然在心里不断放大。他越接近家的方向,反而越来越不敢迈动步子。
  遥远地,他看见明叔手里攥着一杆旱烟,倚着墙壁慢慢抽着。
  看见明叔没事,曲澄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一半。
  那杆烟他已经很久不抽了,以前说是要养生,烟枪就被他收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枯瘦的一只手握着烟枪,缓慢地往空气中吐着烟气,那么瘦小的一个人站在墙边,像是立着的树根。
  见到忽然回来的曲澄,明叔没什么表情。
  曲澄猜测他肯定是生气了,因为自己又一次什么都没和他说就偷偷溜走。他知道自己走近了肯定会被明叔扭着耳朵大骂,不过他和许花人都没事,就算打断他的腿那也值了。
  曲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
  然而当他走到了明叔身边,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是默然地抬头看了曲澄一眼。
  曲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抽吸一声,问明叔:“许花呢?”
  “屋里。”
  那种慌张的感觉像是一张大网无死角地笼罩住曲澄的心脏。他骤然推开门,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的卧室跑,推开门的时候,许花正躺在床上。
  心脏像是被钝器凌迟一样的痛。许花觉得自己很饿很饿,急需进食。
  但是他知道就算吃了东西也只是浪费而已,死亡是他早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床头的广播还在放。
  许花的眼睛上笼罩着如同刀疤脸一样的浑浊的白茧。他投向世界的目光都模模糊糊,但是分辨出曲澄的样子,即使这样也够了。
  “不是去主城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要说他这幅样子最不想给谁看见,那就是明叔和曲澄。
  要是他能选择死亡的方式,他肯定会找一个小山洞,自己偷偷溜走,安静地死去。
  然后再等百年之后尸骨被人发现。
  曲澄还愣在原地,他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走。
  “说话啊……出去一趟回来哑巴了?”许花尽力让自己扯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
  曲澄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许花尚且能控制住自己的行动,曲澄觉得他还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那就还有救。
  “我……”曲澄出声的时候,发现自己哽咽了,“我东西忘带了,回家来拿。”
  他还有话要说,被许花先一步打断:“我说了,我不会送你回来拿的。”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回来了……你病了……家里还有多的粮食,我出去拿粮食换,药店里肯定有治这个病的药的,你等等我。”
  曲澄还没站定就要起身,许花一把拉住他。
  他知道自己等不起了。
  他被子下的手臂瘦得已经像是秸秆一样,许花闭上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那么多。
  “别去了,太贵,多浪费。”他的嘴角仍旧带着笑容。
  曲澄刚想反驳他再贵能有生命珍贵吗,就见许花忽然撸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爬满疹子的手臂。
  他还在笑,声音却听得曲澄直打寒颤:“重金属中毒症,我本来就活不久的。没事的。”
  曲澄脑海中“轰”地一声巨响,最后强撑着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荒诞好笑的数学题。
  小花十年前十岁,十年后多少岁?
  曲澄后来知道了答案是三十,但是一直嘴硬说着二十。
  其实二十就是正确答案,因为小花活不到三十岁。
  他等不了十年。
  曲澄低下头,呜呜地哭。他的眼泪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泉水,滴答滴答往床单上掉。
  小黑从曲澄的背包里自己钻出来,皱着鼻子狠狠嗅了嗅,闻到了一股很苦的味道。
  许花从来不允许小黑上床,小黑每次见到他都龇牙咧嘴。但是这一次,它将自己的爪子放在了许花的手掌上面。
  人死了,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里。1
  许花坐得太累了,半个身体靠在墙壁上。
  早有征兆,曲澄想,自己早该发现的。
  “曲澄,那边的桌子上放着我写好的稿子,你要去主城,帮我把他们送去好吗?”
  曲澄还是不动,整个身子已经扑到了许花身上,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但还是抑制不住。
  许花的手,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放在曲澄的头顶上。
  许花只有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愿望,他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为着这共同的愿望努力着。
  许花常常觉得自己自私,他不是书上写的那种好人,但是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
  “没事的,曲澄,没事的。”他的指尖触碰着曲澄柔顺的发丝,想到什么一般忽然勾起了笑容。
  “曲澄……”
  曲澄木讷地抬起头,泪水糊住的眼睛看不清许花的脸。
  “一定要忘记啊……”
  要忘记什么?
  一定要忘记什么?
  曲澄眼睁睁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搭在曲澄头顶的手掌渐渐卸了力气。他缓缓地躺下,变成了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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