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公孙水只恨自己没带折扇出来,又离这人近了,几乎能嗅到令人作呕的酒气,他上下打量了这两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你这抖威风的花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宁皇后子侄,还敢称国丈?”
“你可知晓我姑母是谁?那可是后宫头一份恩宠的赵嫔!”
听到这能够排得上作死配角前三的台词,江愁余安心坐下,给自己和禾安都倒了茶,等着看戏。
公孙水都不想在同这两人多费口舌,如今因着北疆之战,京城哪户人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万万不敢沾上是非,就这些没脑子的蠢货,生怕自家死得不够快。
身后,通往三楼的青石台阶上,一片月白色的裙裾,悄然停驻在公孙水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没有前呼后拥,甚至只露出半张雍容的脸。
马公子同赵公子的怒骂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喉咙,硬生生掐断在空气里,脸上的戾气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极其响亮的吞咽声。
紧接着,是膝盖骨重重砸在满地尖锐碎瓷上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噗通!”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两个纨绔,此刻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突然间地跪了下去。
“见过贞宁帝姬。”
心中满是震惊,贞宁帝姬不在合风馆,怎么会来平沙楼,酒意醒了不少,想到方才为了撑场子说的猪油蒙心的话,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一撑,连滚带爬地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狼狈逃窜。
偌大的雅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带着小厮连滚带爬、狼狈跌撞下楼的咚咚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街道的喧闹里。
公孙水嗤笑一声,抱胸准备回头,蓦地与看好戏的江愁余对视,他眨了两回眼,神情震惊,又揉了揉眼睛,好似不敢置信江愁余居然来了京城。
贞宁帝姬抬手抚了抚发髻,顺着公孙水的目光看去,那女子玲珑娇弱,不过人却明媚,尤其那双笑眸。
“这位妹妹有趣。”她声音慵懒媚态。
公孙水赶紧对这位祖宗说道:“她是湛玚之妹。”
“哦?”贞宁帝姬轻笑:“我还没听过湛家有位小女。”
公孙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湛玚待她如同亲妹,我也视她为友,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来了京城?”他确实颇为纳闷,湛玚没同他说过此事啊。
贞宁懒得听下去,仿佛刚才所问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朝着隔间走去,目光瞥了眼酒楼入口,声音不高不低传来:“下次,再遇上这两人等腌臜货色,”声音顿了顿,“直接折断手便是。”
“我去躺会儿,你去同这位妹妹叙叙旧。”
两人相识多年,知晓贞宁并未生气,于是公孙水将她送回隔间便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而这边,江愁余瞅着同公孙水说话的女子,眼睛发亮,忽然想到关于公孙水的传闻,于是转头问湛玚:“这便是贞宁帝姬?”
得到肯定回答后,江愁余八卦之心跃跃而起,拖着小凳回到湛玚旁边,继续问道:“那他和贞宁帝姬是何关系?”
湛玚完全不懂江愁余心思:“……好友。”
江愁余:“……”谁家好友衣衫颇乱,锁骨还有暧昧痕迹,拜托这里不是少儿频道!
想开口接着问就见公孙水来了二楼,一眼瞧见她,直直冲过来,笑着道:“你怎会来了京城?”
说完便看向旁边的湛玚,脸色一垮:“你居然不同我说一声?我就说怎么送粮的人都回了,还没瞧见你的影子,敢情去接妹妹了。”
湛玚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指责的愧疚:“事多,没来得及。”手上给公孙水斟了杯茶。
江愁余忍不住吐槽:要不是我同你一道,我都信了。
不过显然公孙水非常吃这一套,哼了声便拿起茶盏一口喝完,重新看回江愁余:“多日不见,妹妹真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纤瘦了!想来这来京路上吃了不少苦,无妨,这些日子我便带着妹妹好生尝尝京城的吃食。”
江愁余:算我谢谢你。
她嗅了嗅包间中浮动的梅花寒香,显然这不是公孙水的偏好,那排除便得知是那位贞宁帝姬。
公孙水非常不客气地又唤来小二,又添了几道菜:“妹妹定要尝尝这几道,颇具风味。”他抬眸看见楼下的人影,轻笑一声:“看来今日巧,老碰见故人。”
江愁余回神,也朝楼下看去,一人身着月白色常服,看起来也是上好绸缎,众人簇拥着他朝着对面的三楼而上,听着恭维逢迎之语,他依旧笑得温润,言辞不卑不亢。
正是贺元良。
公孙水解释道:“他也算是颇为前途,先是拜在柳相门下,如今又是皇子侍读,听说同两位皇子相交颇深。”他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继续道:“此次大举之后,多数人皆被下放到各州郡,为数不多的人才能京中就任,他便是翘楚。”
江愁余见着花生米终于知晓方才的作案工具是什么,至于他所说的话,如果华清听见估计要乐上天,也算是背后有人了。
湛玚皱起眉,声音不高不低:“柳相可知晓他所为?”
毕竟柳潜可是出了名的忠君,怎会容忍门下弟子同皇子结交,要知道这便是参与进皇储之争。
公孙水也说纳闷,“且他这官职还是柳相向圣人进言的。”
湛玚眉头没松,只看着贺元良以及众人的声音掩于门扉之后。
三人用完饭,江愁余摸了摸肚子,忍不住感叹公孙水放在现代,高低是个美食品鉴官,水平颇高的那种。
湛玚看了眼天色,便道:“我派人给你安排了个小院。”湛府人多眼杂,规矩也多,他便不作打算。
江愁余应好,三人又朝着赁下的小院去。
马车稳稳停在一条窄巷深处,公孙水利落地跳下车辕,先是瞧了一眼,才对车厢之内的江愁余道:“瞧着还不错,西城柳枝儿巷,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江愁余掀开帘子探身出来,落向那扇半旧的黑漆木门。门楣不高,看着有些年头了,门环上铜绿斑驳。巷子确实不宽,两侧是高高低低的青灰院墙,偶有几支旁逸斜出的无名花,红得灼眼。
“吱呀——”
湛玚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他侧身让开:“进来瞧瞧,看是否喜欢?”
小院不大,方方正正,一眼就能望到头。正房三间,东西各带一间小小的厢房。青砖铺地,缝隙里钻出些顽强的青苔。最惹眼的,是院子东南角那棵粗壮的老枣树,枝桠虬结,几乎遮了小半个天空。风一过,树叶沙沙作响,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也抖落落叶,轻轻巧巧地落在江愁余刚迈过门槛的鞋面上。
“如何?”公孙水拍了拍枣树粗糙的树干,“我觉着这棵树最好!”
江愁余没答话,目光在院子里细细扫过。西厢房的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墙角背阴处,一片野草迎着寒风长得正盛,绿油油的,茎叶挺拔。她走到正房台阶下,抬头望
了望廊檐下。
“嗯,”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亮,看向湛玚:“挺好,谢谢兄长!”
湛玚笑了笑:“喜欢便好。”
院子干干净净,想来是先前有人打扫过,直接可拎包入住,湛玚同公孙水搭了把手搬行装,走时公孙水还在捶肩:“妹妹你装的都是什么啊?比石头还沉。”
一旁的湛玚则道:“有事让人传信给我。”
江愁余一一应下,见他们身影消失后,才低头细细打量手中的钥匙,她轻轻掂了掂,铜钱碰撞发出闷闷的、令人心安的声响。
她转头看着禾安,声音轻轻:“这是第四个小院了。”
禾安知晓她的意思,回道:“我会陪着娘子的,等少将军归来,说不准又要给娘子寻一处更好的院子。”
江愁余笑着摇摇头,隐隐却感觉这可能是她最后的落脚地。
快到除夕了,过完年便是始安三十七年了,算起来她还没和胥衡正儿八经过一回年关,如今他身在北疆,约莫今年也是无望。
分开好些日子,江愁余望着院子里的老树,忽然有些想龙傲天了。
坚持了片刻,江愁余没抗住寒冷,灰溜溜进了屋内。
不大的屋子却分外安心,禾安往火炉添了些碳,又递给江愁余热茶:“暗卫我都安排好了,方才我出去瞧了瞧。”
“这小院位置极好,往前走一条街是隆观巷。”
禾安瞧了江愁余的脸色才继续道:“便是平边侯府,如今府门还封着,想来还未被重新赐宅。”
江愁余恍然,原来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了,看来也是湛玚花了心思找的小院,她接着问:“那谢府在何处?”
禾安从袖中掏出京城地域图,指了右上角的一处:“在将台街,离此处不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