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这股不好的预感一直维持到两日后,传来消息,南西崖已破,东胡兵势汹汹,直指他们脚下之土——锡府,好在南西崖同锡府之间还有九连铁峰,依据天险,说不定还能暂挡数日。
她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安排寨中人的去向,如今得了消息,多数镇上百姓都在往后方逃离,她本来计划也是如此,没想到,寨中最年长的福老找到她道:“首领之意我等清楚,只不过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走不动,也不想走。”
“若是能死在故土,也是落叶归根,我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这般想。”
“只是,寨中稚子无辜,还请首领安排好他们的去处。”
老者语气喟叹,转过身晃悠悠地回了山林。
张朔雁睁着眼愣了半刻,随即站起身迅速安排稚子去向,选了寨中有身手的妇人护送他们去南方。
而她则是取下木架的长枪,一人一骑赶往南西崖,总归要像福老说的,让他们落叶归根。
她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程,却止步于南西崖十里外,只见城中火光漫天,数不清的无头尸首被悬挂在城头,成了张朔雁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弃马拍了拍它的头,说道:“你自去吧。”
便准备独自进城,哪怕只抢回一块骨头。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袭来,她看不见,身手迅捷地反手挥枪,又被力道拦下,那人开口道:“你想死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刮得人耳膜生疼,却又带着铁一般的硬,“看清楚!那是火坑!进去就成灰了!”
张朔雁回头道:“放开我!你是何人?”同时手中长枪送过去。
那人躲过后退两步定住:“长孙先生请你过去。”
他指了林中一个方向,继续道:“我家主子是胥少将军。”
胥少将军?
张朔雁愣住,不是外面皆传胥少将军不知所踪,大约是已死了吗?
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眼前人,那人道:“你是绿林匪首领,更早之前,你是垣州黎家之女。”
这一句话下来,张朔雁心中大惊,对方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
片刻后,她跟着玄衣人来到所谓长孙先生的面前,后者踩着草鞋,脸色微白,依旧不掩洒拓,只是此刻他神情严肃,屈身对她行了一礼:
“张首领,某知你心中悲痛,但某希望能得你一助
。”
“什么?”张朔雁冷声问道。
他抬起沉重却依旧有亮光的眼眸:“速速前往南边的窠林城,寻到胥少将军,让他来支援北疆。”
“告诉他,尉迟饶重伤未醒,军中有人反叛,群龙无首,而东胡狼主确有其人,却还未现身,北疆危矣!”
张朔雁吃了一惊,居然连北疆统帅都重伤,那东胡族攻势不言而喻。
“危矣”两个字,他咬得极重,眼眸中是孤注一掷和恳求,“某要继续在此地统合兵力,盯着东胡族的下一步。”
“只有拜托给张首领!”他一锤定音。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坡顶风刮过,张朔雁才发现这位长孙先生衣裳污黑之下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新鲜的血液正从裂开的皮肉里不断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尘土中。
第77章
堂中张朔雁气噎声嘶,字字泣血。
她冒着血色的眼眸定定看着胥衡,只等他的吩咐,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与期盼。
希冀眼前这人能去挽救北疆。
胥衡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沉重的阴影,几乎快要遮住榻上李方的尸身。
他的目光转而望向门外的北端,仿佛能透过千里之隔,看到那巍峨的关城在烈焰中崩塌,脑海中闪过江愁余所言,即使谢家不是罪魁祸首,但也绝对知晓那年真相,屠戮胥家满门,他追索了整整两年、如同毒蛇般潜藏的元凶,如若当下快马加鞭,或许刚好能拦下谢家人马。
他闭上眼,目前却交替闪现着截然不同的画面:一边是铁骑踏破山河,另一边,是平原上缓行的车马。
家仇与国难。
胥衡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痛楚已被一种冷硬的决绝覆盖。“备马,”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锡府。”
张朔雁闻言松了一口气,江愁余将她扶起,让寇伯替她治伤。
锡府离窠林城远,胥衡清点自己手下人马先去查探情况,张朔雁也不顾伤,毅然决定同行。与此同时他命人传信给恪州等势力借兵,京城的情况不定,他不能将自己的命交给那位。
知晓北疆被袭的消息,孟别湘先是不敢置信,勉强接受后便言会传信给孟还青。
听见孟还青之名,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张朔雁忽然抬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在她走后,时而会从垣州来的行商打听长姐的情况,得知长姐过得安稳她便安心了些,像是心中某一块被人妥善安置。
江愁余知道她的心思,便轻声道:“孟少夫人已经怀胎四月了,待北疆之事处理完,你可去看看她。”
张朔雁先是一愣再缓缓点头,随后像是忍不住一般,问道:“这位娘子,你为何……”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总觉得眼前之人每次看她总有种熟稔。
江愁余后知后觉,对哦,在张朔雁视角,确实不认识自己。
于是就三言两语将当时偷听一事和盘托出,有些不好意思:“那日确实是失礼……”
听了一阵的孟别湘靠在江愁余肩上,也笑道:“是我们不对,要不是你伤势未好,我定然以酒谢罪,下回一定!”
江愁余严重怀疑是孟别湘想喝,戳了戳她的软肉,孟别湘强撑着面不改色。
而张朔雁也没想到当时居然有此事,心中不生气,大约是人在外漂泊许久,听到从前的事,还觉得恍如隔世。
“没关系,也许就是缘分。”说着,她难得地笑了笑,也正是因为这段缘分,她得知了长姐的消息。
胥衡很快点兵完毕,朔风卷地,吹过城门口斑驳的砖石,又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抛入半空。天光晦暗,江愁余站在城外道,才后知后觉原来深秋已至。
东胡来势汹汹,野心不小,张朔雁来报信时,想必亦有信使往京中赶,只看圣人作何应对,局势紧张,胥衡便打算即刻启程,战场无眼,他放心不下,于是让江愁余留在窠林城,同孟别湘一道。
“等我回来。”胥衡跨上马,垂眸开口,声音如同往常。
江愁余抬头看他,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笑了笑:“少受点伤,我在此处等你。”
同时吸了吸鼻子,按理来说,她知道胥衡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居然还哭,不愧是闻之丧胆的热恋期。
感觉到视线瞬间模糊,她准备转身偷偷擦掉,就听见对面的人似叹了口气,屈身过来,阴影瞬间笼罩她,连带着冷寒的气息,指尖擦过脸颊。
等到暖意消失,视线逐渐清晰,就见旌旗猎猎作响,在风中撕扯出呜咽般的声响,胥字旗忽隐忽现,沉重的玄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挺拔如松柏的背影,汇入沉默如铁的黑色洪流,被马蹄声、车轮声、甲胄碰撞声汇聚成一股低沉的轰鸣,越来越远。
直至那一片玄色逐渐消失不见,江愁余转身同孟别湘告辞,她准备再去地窖一次,问问香娘一些新问题。
到了地窖,相比于上一回,香娘身上没有多余的伤,整个人状态却更加虚弱,江愁余让禾安在门口等着,她只提了一盏更明亮的琉璃灯,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灯光瞬间驱散了部分阴影,也清晰地照亮了香娘脸上刻意维持的冰冷和戒备。
“香姐姐。”江愁余声音轻松,随意地坐在香娘对面的木凳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闲聊。
可惜没带瓜子。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还准备熬一熬呢。
香娘眼睫轻颤,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地窖只有时不时的锁链声响。
她如此防备自己,江愁余并不意外,毕竟上一回吃了大亏。
江愁余拿起桌上的粗陶壶,倒了杯水给她。“今日有人来报信,东胡狼主现身,占了南西崖。”
这惊天消息送入耳畔,香娘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快得如同错觉,她依旧低着头,不肯开口。
江愁余并不气馁,她开始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语气轻松,好似同熟人分享今日的趣事:
“你们计划还算精妙,一方面借用胥家之事引我来窠林城,或者说,真正的诱饵是我,你们想将胥衡引到窠林城。”她停顿,仔细观察。香娘的肩胛骨似乎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这细微的肌肉变化,在江愁余眼中已是明了——她赌对了方向。
“但我亦有些好奇,你们为何如此断定胥衡会为了我来窠林城?”江愁余的声音更轻了,至少在她来看,明面上她同胥衡的关系不算光明正大,“除非那个人熟知我和胥衡的事,她本身就是我认识的人?”这次,香娘的呼吸出现了明显的停顿,虽然她立刻调整,但那瞬间的紊乱被江愁余精准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