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尉迟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缓缓地扫过众人。
  “赵逸何在?”尉迟饶的声音不高,浑厚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冰冷平滑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
  队尾的小校尉浑身猛地一哆嗦,他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惊恐地扫向营房方向,又慌乱地避开尉迟饶的视线,
  “拖出来。”
  尉迟饶一眼便明了,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如同往滚油锅里溅入一滴冰水。
  他身后,两名如铁塔般矗立的亲兵猛地踏前一步。他们身上的甲叶碰撞,发出“哗啦”一声整齐而沉重的锐响,如同战鼓猝然擂动。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漠然,动作却迅捷如扑食的猎豹,几步便朝着营房去。
  突然,营房方向爆发出几声短促而激烈的喝骂,紧接着是重物撞击木板的碎裂声和一声吃痛的闷哼。哄笑和骰子声戛然而止。
  很快,那两名铁塔般的亲兵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们中间,拖拽着一个衣着明显比普通士卒光鲜许多的壮硕汉子。那汉子便是赵逸,此刻却狼狈万分,身上的锦缎袄子被撕开几道口子,一只眼眶青紫,嘴角淌着血丝。他似乎还没从赌兴和被打断的暴怒中完全清醒,一边踉跄着被拖行,一边兀自梗着脖子,醉醺醺地嘶声叫嚷: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动你赵爷?!知道爷是谁吗?知道爷的叔叔是谁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军需官赵当!他是我亲叔!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叔扒了你们的皮……”
  他的叫骂声在踏入校场的瞬间,忽然扼住。数百道目光,带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校场中央,那黑甲将领平静无波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在他脸上。赵逸的酒意和暴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彻骨的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见到这场面,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两名亲兵面无表情,如同丢弃一件脏东西,将赵逸重重摔在尉迟饶脚前丈许的地上。骨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
  就在这死寂得连呼吸都显得刺耳的时刻,一个怒吼声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尔敢!”
  然而他的声音无法阻拦尉迟饶的动作,他将手中的借据同押契砸在赵逸头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被凝视之人蜷缩成一团。尉迟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卒的耳畔:
  “军纪有言,呼名不应、更筹违慢、聚众恶戏者斩。”
  “轰——!”
  校场上死寂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瞬间点燃,又瞬间冻结。所有士卒都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无数道目光惊骇地在尉迟饶、赵逸以及匆匆赶来的赵当之间来回扫视。
  赵当脸色铁青,对着尉迟饶道:“尉迟将军好大威风,口中所言可查过了竟不分青红皂白便压人受罚。”
  听到赵当的声音,赵逸胡乱扒掉头上的纸,跪行到自家二叔面前,哭着道:“二叔救我!”
  赵当任凭侄儿扯着自己衣角,继续冷笑道:“圣人派你来是抵御北疆蛮族,尉迟将军这是藏有私心,拿人泄愤吗?”
  尉迟饶脸色未变,同赵当对视:“赵大人之名,本将早有所闻,倒是不曾想令侄未承您的口舌之辩。”
  赵斯见他态度丝毫没软化,更是毫无畏惧,走近两步,低声斥道:“尉迟饶你莫不是疯了?你若是动了我的人,这军中你也呆不下去。”
  尉迟饶没再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队列,扫过那一张张在震惊和恐惧中变得僵硬的脸孔。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唰!”
  一直按刀肃立在他身后的亲兵统领,一步踏出。腰间的环首直刀应声出鞘!刀身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森白痕迹!刀鸣声尖锐凄厉,撕裂空气,久久回荡在死寂的校场上空,震得人心胆俱裂。
  瘫在地上的赵逸,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身体猛地向上挺起,眼眸中的放松骤然停滞。
  刀光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凛冽气势,精准无比地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筋肉骨骼被瞬间斩断的异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颗方才还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头颅,带着喷溅而出的、温热又猩
  红的血泉,脱离了躯体,在冻得发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停了下来,沾满了尘土和血污。那双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睛,好巧不巧同震撼回头的赵当对视。
  赵当往后大退几步,显然也被惊骇到,随即厌毒的目光看向尉迟饶。
  后者学着他低声道:“赵大人,本将也提醒你一件事,承着圣人令的是本将,而不是谢家,麻烦替本将转达一句,爪牙收紧一点,本将不介意以人血沥刀。”
  随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失魂落魄、惨白如纸的脸孔。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士卒,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颤抖,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却又被那目光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坨,砸进这片死寂的校场,砸进每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都看清楚了?”
  短暂的停顿,死寂无声。只有风卷着血腥味掠过。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玄黑的铁靴踏在染血的冻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再有违背军纪之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铿锵,穿透寒风,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上,“明日,这校场上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哗啦——!”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校场再无一个站立的身影。黑压压的人头,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匍匐在那片迅速凝固的暗红血泊之前,深深叩首。
  甚至在老兵眼里,他们甚至从这位新来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那位的影子。
  而不远处胥衡同长孙玄看着校场的情况,后者沉吟后问道:“少将军,谢家会不会恼羞成怒?”
  胥衡收回目光,淡淡道:“谢家也有聪明人,今日试探后他们便知尉迟饶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小动作会有,但在大事之上反而会三思而后行。”
  果不其然,后面两日,军中风气显然好转许多,严肃军纪之下,众人各司其职,不敢懈怠,勾新知依照军纪罚了三月俸禄便出了大牢,尉迟饶也及时派人接触他,算是收进麾下。
  胥衡也趁这两日去拜见了军中的叔伯,不免提到胥家,他们亦是长叹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劝胥衡,只能道会替他稳住军中局势。
  在他们这些老人眼中,无论换了多少统帅,他们心中北疆军之首始终只有也只能是胥衡。
  胥衡没有再多言,沉默片刻后,又问了当年的一些细节起身告辞。
  在收到江愁余的信后,他便启程赶往窠林城,而长孙玄则留在北疆静观其变。
  按照张朔雁所说,胥衡走后不久,东胡族那位新狼主率领部族精锐破了南西崖。
  “屠城……三日……整整三日。”
  张朔雁闭上了眼,每一个字都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
  她离开垣州后,辗转去了北疆,因缘巧合做了绿林匪的首领,绿林匪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民所建,为着一口吃的,众人迫不得已算是落草为寇,平日的吃食皆是山中所种,偶尔接些护货的活计,张朔雁打算花费银两请先生上山教寨中幼童识字念书,只可惜沾了匪字,读书人根本不愿和他们扯上干系。
  万般无奈,张朔雁只得亲自教书,恍惚间好似回到幼时,长姐也是如此一字一句教她,日子过得算是安稳,直至山下又开始征兵。
  寨中的青壮有想挣个前途的,也有想为着儿女洗白名声的,他们头也不回地下山了,每隔一段时日才能回寨中,一人接一人地去,与此相应的是,绿林匪逐渐被人尊称为义匪。
  张朔雁最终下了决定,将寨中剩下的人转移到镇上去,一是老者头疼脑热能及时就医,二是幼童也能去书塾就学。
  但她万万没想到,东胡族的兵马朝着北疆进了一步。
  一时之间,北疆人心浮动,回来探亲的人露了口风,说是由尉迟将军领兵,去南西崖驻守,全看之后东胡族动作。
  蛮族已经沉寂许久,骤然一动,直接将北疆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多数人仍旧相信,蛮族虽有野心,可胥少将军威风未倒,谁人敢动。
  张朔雁听到这流言下意识眉头一皱,心里清楚,非我族类,有所图谋,便迟早会露出獠牙,更何况如今胥少将军何在,以无影之人来震慑虎狼之师,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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