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像是在看什么仇人一般。
  贺乘舟愣了愣,但思量了一番便知道那眼神是对着谁的,心里一下就通畅了起来。
  “绾缡,你也看到了。萧执聿就是这样一个人。陆临跟了他那么多年,他说杀就杀,半点情分不顾。什么朗月清风,明月君子,都不过是他上位的噱头。他比谁都要狠辣无情,手段更是残忍血腥。你留在他身边,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转身走在前面,准备着一早就预演好的戏词,随意折断了一节枝干,清扫着脚边生出来的杂乱荆棘。
  为苏绾缡踏路。
  崇山岭坡势并不算陡,二人先后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干枯落叶上,苏绾缡盯着贺乘舟的脚跟,在他一连串的喋喋不休中竭力寻找落叶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和着戏曲一般踩着它的节拍此起彼伏。
  急促呼吸开始平稳,心跳稳实回落胸腔。
  她抬头,看见林间古树参天,遮蔽大片天光,只几处洒下直棱棱的光柱,照耀出原本空气中的尘埃。
  清灵嗓音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闻言,贺乘舟手上动作一顿,像是没有想到苏绾缡会这样问他,片刻后才道,“我说过,我在查萧执聿。自然是跟着他来的。”
  话落,像是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多费时间。他站定转身,专注地看向苏绾缡,一副又是要劝诫她离开,即将长篇大论的模样。
  却瞥眼落进她方才因为疾跑而衣领凌乱露出来的半截红色齿痕上怔住。
  “绾缡,你还不打算离开他吗?”贺乘舟这时再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压不住的焦急。
  察觉到他的视线,苏绾缡不自在地偏头,像是被人撞见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内心升起的只有羞耻和自厌。
  颈侧齿痕开始发红,灼热滚烫。记忆中濡湿的触感又重新涌上,像是吐着信舌的游蛇留下滑腻的湿痕。
  “帮我准备一份新籍和路引。”她开口,语气略显僵硬。
  话落,贺乘舟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过去。他瞳仁轻晃,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出口,“你要离开上京?”
  为了一个萧执聿?
  宁愿离开上京,抛弃家人朋友以及苏绾缡的身份,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萧执聿就那么让她放不下?就将她伤得那么深?就那么不情愿到连最后一丝机会都不愿意留给他?!
  “萧执聿贪腐一案,有你的手笔吧。”犹如平地惊雷,她没正面回应,却甩出质问。
  撕开平和假象,温良白兔也终于露出利爪,挥舞着不管不顾刺向所有人。
  她看着贺乘舟,眼神冷漠之极,再如何强压理智,也抵挡不住心间泄出的报复恨意。
  “你投靠了程伯侯,背后就是世家。你是户部侍郎,想要联合做一份假账引萧执聿上钩不是难事。”
  “陆临背信弃主,死不足惜。但你们要我看的,只是萧执聿单方面的杀人如麻。”
  她盯着他,语调讥讽,眼神没有放过他面上任何细微表情。
  随着他的每一分变化,心就越凉一分。
  如他们所愿,她的确被吓到了,也一定会离开萧执聿。
  可是,贺乘舟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因为他才嫁给萧执聿的,促成他调查清楚真相的始因究竟是什么?
  这些当日通通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骤然明晰了起来。
  她看着他,继续咄咄逼人,“今日那封引我前来的信也有你的参与吧。”
  “让我想想谁在背后帮你?”她状似思考的模样,却不过瞬间给出了答案,盯着他的眼睛冷漠锐利,一字一句道出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那个人。
  “七皇子,祁铭?”
  尾音上样,绕着旋儿轻幽幽飘进贺乘舟的胸膛,却在触及心口时骤然像是烙铁沉入冰湖,咕噜噜声响灼烧,沸腾一片寒霜。
  事情好像逐渐偏离原本的轨迹,明明近在眼前伸手可触的华镜开始裂开蜿蜒细缝,他僵硬在原地举足无措,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害怕顷刻之间过往美梦皆化为泡影。
  “绾缡,我……”
  他张嘴,想要解释,嘴巴却像是打了一个结,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辩驳。
  说他没有投靠程伯侯?说他没有陷害萧执聿?还是说他没有与祁铭合作?
  诚然,他都说不出来。
  苏绾缡看着他满面惊慌,却一个字都解释不了。
  失望一点点透入肌理,渗入骨血。心间只觉得无比悲凉。
  想象中的快意并没有到来,涌起的只有深深的乏力。
  画舫那一日,祁铭就设计亲眼见实了她与贺乘舟的瓜葛。
  只有他,至始至终站在这场棋局之外的人,才能如此观瞻全貌,轻易摸到每个人的弱点,击毁这看似稳定的圭形。
  她一直在等他的后招,却不想,竟是这般迎头痛击。
  当真是好手段。
  他拉拢贺乘舟,利用常人都不能忍受的夺妻之恨将矛头对准萧执聿,轻易便毁掉他的前程。
  也毁掉她对他初萌的爱意。
  而她,只是这场权利争逐游戏里面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是激起他们斗意的源头,是加剧他们争端的催手,是弄淆浑水的枢纽,更是他们获胜的彩头!
  谁都在说为她好,谁都要她留下来。
  可有人问过她吗?
  有谁问过她的意愿吗?
  问过她想要做什么?问过她想要跟谁走?问过她想要过怎么样的人生吗?!
  没有……
  没有一个人……问过她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萧执聿要她留下来,陪在他身边。
  贺乘舟要她离开,去到他身旁。
  她在他们之间被拉扯,被博弈,成为承载胜利的容器。
  她就如这林间雏鸟,看似腾跃而起,拥有百般自由,可是终其都饶不开崇山岭。
  苏绾缡累了,她真的累了。
  是她自以为是,以为救了贺乘舟,嫁给了萧执聿,一切都尘埃落定。
  在她这里,今后只会有能不能接受夫君,会不会爱夫君的选择。
  却不想,她从不谋局,却早在局中。成了所有人出手前都需要掂量的筹码。
  苏绾缡想笑,她何德何能啊。
  “贺乘舟,你不用做那么多。其实仅凭你入狱一事,我就会离开他。只是我没有想到,为了扳倒萧执聿,你竟然会以赈灾的救命粮为诱饵,不顾林州一城百姓的死活。”
  两万石粮食的疏漏,会有多少黎民百姓失去生机。
  可这些贺乘舟都不在乎,只要能够扳倒萧执聿,他可以以一城百姓的生命为代价!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贺乘舟吗?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喊着誓要报国为民的贺乘舟吗?
  苏绾缡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以为只是一次身体的交换,谁都得到了自己最好的结果。
  却不想,萧执聿从一开始就是算计,贺乘舟因此心生仇恨,而她,是所有罪孽的根源。
  她以为她救了贺乘舟,可偏生将他变成了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命运从未将她渡岸,她自己便是漩涡。
  是助纣为虐的一环……就好像一切的纠缠,痛苦,都因她而起。
  “绾缡,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只是太想要你回到我身边了。”贺乘舟简直已经语无伦次了。
  “绾缡,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我……只要你能够回到我身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贺乘舟真的怕了。
  苏绾缡的眼神实在太过冷静,冷静到不掺任何情绪。
  一开始她的质问还包有对他能够否认的希冀,报复的快意,失望的痛意。
  可到了最后,只有麻木。
  她不再有失望,愤怒,痛苦,只是那样冷静,平和,空洞,像是瞧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不再有他所熟悉的仰慕,欣喜,担忧,想念,依赖……什么都没有了!
  “贺乘舟,如你所愿,萧执聿已经赋闲,他不再是你的对手了。我也知晓了他一开始的算计谋划,我会离开他,你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
  不同于贺乘舟的声嘶力竭,苏绾缡平静得异常。
  想通以后,她都释然了。
  欺骗,利用,算计,筹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不应该将生活的全部底牌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无论那个人是萧执聿还是贺乘舟,都没有依靠自己来得安心。
  她总要活下去。
  “新籍都备好了吧。我只再要一份回兰州的路引。”
  她看着贺乘舟,轻勾了嘴角,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
  “咯啦”,裂缝隙得更宽,摇摇欲坠。
  他颤着嗓子想要开口,却觉喉间似有万千柳絮拥堵。
  有什么东西隐隐浮出,他明明知道握住会有怎样的结果,却还是抚开面上尘土,任由那股欲望宣泄出口,“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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