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采棉季里,铁路开出了很多辆摘棉花专列,从河南郑州出发,几千名拾花工历经60多个小时,跋涉3000多公里,分别抵达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石河子、奎屯……这种棉花专列上只有硬座,仅有的两节卧铺车厢,下铺也被当作四张硬座出售。
  心兰在车厢内查票,听到两个旅客正在聊天,其中一位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在新疆拾两个月棉花,挣几千块钱,等于在家半年的收入了,这活儿还真好嘞。”
  虽然听他这么说,但心兰知道,摘棉花可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她小时候学工学农时摘过一次棉花,棉花长得半高不矮,又很密集,无法彻底蹲下,也不能完全站直,要保持长时间低头弯腰的姿势,在新疆夏末的大太阳下,摘不了多久就会头晕眼花、腰酸背痛。
  果然,另一位旅客说起去年来拾棉花的经历:“每天早上7点多就下地,到晚上9点才收工,这新疆的天长啊,都晚上了天也不黑,我一天累得够呛,也就拾了五六十公斤,在采棉工里不算多的。”
  先前的那位旅客爽朗地说:“累点儿不怕,我在老家是帮人做包子卖早点的,夜里两三点就得起床,干到早上八九点回家睡觉,下午两三点再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挣得还没拾棉花多呢,再说人家还管来回的车票嘞。”
  心兰听得唏嘘,她跑车这些年,见了太多世间最普通的温情与疾苦,太多人辛苦奔波,不过为了碎银几两;一生操劳,只求一床贴身的温暖。
  后来,机械采棉在新疆成了主流,到2020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棉花机械采摘率已经达到75%,“拾花工”也逐渐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这趟车跑得可把心兰累坏了,一回到家只想躺着,但刚躺下,有人敲门,心兰只得起床开门。一看,是秀琴来了。
  秀琴给心兰带了一包无花果,说:“这‘糖包子’是我同事从喀什带来的,我知道你喜欢吃,给你送来了。”
  心兰笑说:“你自己留着吃呗。”说着去洗了两个无花果,递给秀琴一个。两人边吃边聊天,秀琴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心兰,我最近摸着我左边胸里好像有个肿块似的,你帮我摸摸看是不是。”
  心兰擦了擦手,让秀琴抬起胳膊,轻轻在她胸侧摸了摸,说:“呦,还真有个肿块,秀琴你别耽误,空了赶快去医院看看吧。”
  秀琴一扬手说:“咳,没事儿,不疼不痒的,等有问题了再去看吧。”
  谁知这一耽误,再去医院检查时,穿刺结果“疑似”恶性肿瘤。医生说:“在显微镜下看,炎症和肿瘤是有点儿相似的,你还得再来检查。”
  秀琴抱着侥幸心理,第二次去检查时,还大大咧咧地跟小陈说:“没啥事儿,估计又是白跑一趟,瞎折腾。”
  但没想到这次检查后,医生给出了肯定的结果——乳腺癌。秀琴不敢相信,又联系了心竹,去乌鲁木齐的医院检查,但跑了三家医院后,最终的结果令她无法逃避,乳腺癌已经是板上钉钉。
  从医院拿着报告单出来,秀琴躲在角落里哭了。90年代,乳腺癌患者绝大多数都会选择乳房全切,为了生命安全,她们选择彻底失去一个重要的性别器官,包括患者自己在内,都很少考虑失去乳房对于女性心理的影响。
  手术前,秀琴在心里安慰自己: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全切是为了保命,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也没有什么夫妻生活了,切掉一边乳房,对生活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但手术后,当她一个人在浴室洗澡时,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身体,左侧乳房原本鼓起的地方,已经变得干瘪,只剩下一条直线、一条丑陋的疤痕,她突然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
  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小时候就让我跛了一条腿,现在又让我失去一边乳房,世上这么多完整的人,为什么偏偏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残缺呢?失去乳房是不美的,但谁又会在乎一个跛脚的女人,是不是完整、是不是美呢?
  看着镜子里空洞的左胸,秀琴突然开始质疑,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突然觉得好心疼自己。
  哭着哭着,秀琴听到刚学会说话的小女儿夕夕在浴室外拍着门,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妈妈,妈妈。”秀琴打开门,看到夕夕伸着手、仰着明媚的小脸对自己说:“妈妈,抱抱。”
  秀琴把夕夕紧紧地抱在胸前,她感到自己左侧薄薄的胸壁下,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还好有这个小生命,让她在最脆弱沮丧的时候,还能一把抱住生命的鲜活。
  身体上的失去是瞬间的,而心理上的失去感是滞后并且持续的。手术之后,秀琴开始每天念一遍《心经》,里面有一句“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她渐渐接受了,人生就是不断地练习失去,从失去心爱的玩具,到失去蹉跎而逝的光阴;从失去一串钥匙,到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练习失去得更多,直到习惯了失去。
  在整个治疗的过程中,平心而论,小陈履行了一个丈夫的责任,该做的事他都做了,但秀琴却悲哀地发现,她和小陈之间的关系已经走到头了。因为她意识到,丈夫的意见已经不再能影响到自己。她后来对心兰说:“我就是发现,有他也行,没他也行,我自己都能行。”
  自从聪聪去乒乓球队后,秀琴和小陈就像住在同一套房子里的两个室友,多年来秀琴习惯了一个人张罗家里的大事小事,但在手术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在适应乳房的切除,也在不自觉地进行情感的切割。
  身体恢复后,秀琴提出和小陈分居,自己独自抚养女儿夕夕。小陈不理解,秀琴说:“我以前总是顾虑太多,照顾你、照顾儿子、照顾爸妈,但我现在目标清晰了,我得照顾我自己的情绪,虽然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但至少情绪会好。”
  两人商量,小陈搬出去住,但先不告诉聪聪,等每年聪聪回来的时候,两人再聚在一起,免得让聪聪分心。
  小陈搬走后,心兰问秀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累吗?”秀琴释然地说:“也累,但跟另一个人朝夕相处,更累。”
  棉花专列结束后,心兰并没有轻松下来,而是迎来了另一波汹涌的游客热潮。1999年的国庆节是建国50周年,10月1日这天,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世纪大阅兵”,全国人民都在电视里看到了这壮阔的一幕。也是在这一年,国家正式设立了春节、五一、十一三个黄金周,人们迎来了第一次国庆黄金周。
  黄金周里有大量游客来新疆旅行,心兰作为列车员,不仅享受不到假期,并且别人的假期正是她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外地游客对新疆充满了好奇,心兰眼中看厌了的戈壁风景,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赞叹的奇观。
  从夏末到金秋,火车窗外白茫茫的棉花地,变幻成了金黄、棕红交错的胡杨、云杉林;车厢内满面风霜的拾花工,变成了洋溢着幸福欢笑的游客们。他们或拖家带口、或好友相聚,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即将展开的行程。同样的车厢里,心兰却觉得仿佛换了一番天地。
  每次火车进入新疆时,列车广播里都会播放《我们新疆好地方》这首歌,在火车上相处了两天两夜,陌生人也变成了熟人。旅客中有人起哄说:“列车长,都说新疆人民能歌善舞,你也给我们唱首歌呗。”
  心兰有些腼腆,开始还推脱,但更多旅客加入,一起齐声喊着:“列车长来一个,列车长来一个。”在旅客的热情中,心兰跟着伴奏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隔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
  全车旅客有节奏地拍着手,跟着心兰一起合唱起来,心兰突然觉得,有种别样的情绪从心里洋溢出来,大概就是一点点自豪吧。
  第49章 返老还童
  家里的儿女陆陆续续都成了家,南英终于安下心来,可以享享清福了。自从成竹和晓燕搬走后,一向闹闹腾腾的南英家里突然空了下来,平日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突然只剩下南英一个人了,只有悦悦放学后和姥姥作伴。
  这天,悦悦学校里组织去春游野炊,直到傍晚还没回来。心兰刚下车,提着一袋香椿回到南英家。
  南英喜欢吃香椿炒鸡蛋,每年春天一到,心兰就留意着有没有人卖香椿。但到了门口,家里锁着门,她敲敲门,没人答应。
  心兰奇怪,平时南英都在家,她也从不带钥匙,再敲,还是没人开。于是心兰去孙婶家问:“孙婶儿,我妈来你家了吗?”孙婶说:“没见着你妈啊。”
  心兰说:“那我借你家电话用用吧。”心兰打电话到时坚办公室,说南英不在家,让他把钥匙带回来开门。时坚也纳闷,说:“这个时间咱妈怎么会不在呢?可能去成竹家了吧。”
  心兰又给成竹家打了电话,也说没见到南英,心兰有些急了,催时坚赶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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