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摊主热络地答道:“呦,大哥,别人介绍来的吧?要买电子表就得找我小梁。今天刚进的电子表,最新款式,你看看,要不要来一块?”
时坚见摊位上人多,压低声音说:“我是心竹的姐夫。”
梁又民一听,反而放大了声音:“呦,姐夫来了,快快,挑块表给孩子,我送你,不要钱。”
时坚一时尴尬,沉声说:“你别叫我姐夫,等你有空了,咱俩聊聊。”
梁又民嬉皮笑脸地说:“姐夫,哦不,大哥你看,我这会儿生意正好呢,走不开,要么晚上8点,咱俩火车站门口的花坛见。”
“好。”时坚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梁又民冲着他的背影喊:“姐夫,不挑块表了?”时坚背对他摆了摆手。
火车站前,梁又民提着一个大蛇皮袋跑来,老远就对着正在等他的时坚说:“姐夫,抱歉抱歉,今天收摊儿晚,你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时坚脸皮薄,听他这么大声叫自己,脸色已经泛起了青。时坚伸出一只手,对梁又民说:“我叫时坚,别叫我姐夫了。”
梁又民赶忙握住时坚的手,上下晃了晃说:“时哥好,时哥好。”
时坚见他自来熟,就开门见山地直接挑明来意:“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妈,就是心竹她妈,不放心。”
梁又民热络地说:“我就跟心竹说嘛,得早点儿上门拜访,让咱妈担心了,是我考虑不周,我的错我的错。”
时坚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他今天来,本来都准备好了硬碰硬,谁想到梁又民能把身段放的这么低。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时坚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没了对策。
沉默了一会儿,时坚说:“你们自由恋爱,家里人也干涉不了,但既然你们谈恋爱,你就得对她好,做男人,要有责任感。”
梁又民连连应声:“时哥你放心,我肯定会对心竹好的,你看我现在摆摊挣钱,不就是想让心竹以后的日子过好点儿吗?”
时坚正色道:“你要说到做到。”
回到家后,时坚有些不知如何向南英交代:“妈,我见了梁又民,人也不坏,他答应会对心竹好的。”
南英叹气说:“就算人不坏,也没必要这么急着结婚。”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了南英的意料,后来有一天,心竹趁南英带着悦悦出门买菜,偷偷回来拿走了户口本,跟梁又民领了结婚证。
南英偷偷哭了一场,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也没办法。在婚姻的问题上,父母终究斗不过儿女。
心兰劝南英说:“妈,我看那个梁又民也是真心喜欢心竹,会对她好的,你别太担心了。”
南英摇摇头说:“唉,人心隔肚皮,这日子还长着呢。”
最后,南英还是默认了心竹的婚事,双方重新见了家长。很快,心竹又风风火火地张罗着办酒席,南英原本给心竹也存了一份嫁妆,但左思右想,还是悄悄收了起来。
而那块染血的电视机套,没法再拿出去卖了,南英也舍不得扔,她把血迹的部分剪掉,给悦悦的小板凳做了个小垫子。
第16章 北雁南飞
这天,心兰跑车回来,主任把她叫进办公室,给了她一封信。
主任说:“心兰,这是侨联送来的,说收信人是你妈。”
心兰拿起信封看,是一封航空信件,上面写着“香港·内详”,收信人是尚南英。
主任神秘兮兮地问:“心兰,你们家还有海外关系?”
心兰不明所以:“我也不知道啊,怎么会有一封香港来的信找我妈?”
主任说:“咱们单位还从没收到过这样的信。”
心兰回家,把信交给南英,南英也毫无头绪,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读着读着,淌出了眼泪。
“妈,你怎么哭了?”心兰问,南英把信递给她。心兰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写的都是繁体字,心兰认不全,只看到落款是一个名字——尚北砚。
“尚北砚?这是?”心兰不解地问。
“是我大哥。”南英沉声回答。
这个心兰从没听过的名字,正是南英的亲哥,自从49年去了台湾后再无音讯,时隔将近40年,才终于有了消息。
得知大哥尚在,南英百感交集,但她很快警觉起来:“心兰,现在台湾能往咱们这儿写信了?这信,可不能让单位看见。”
心兰解释说:“妈,信就是单位给我的。听说现在开放两岸通信了。”
在海峡的另一岸,1987年5月6日,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前抗议,他们的上衣上,都写着两个大字“想家”。
南英的哥哥尚北砚就是抗议者中的一员,这些与骨肉至亲隔绝四十年的老兵们,终于无法忍受对家乡的思念,他们向路人散发传单,上面写着“抓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
在老兵们走上街头前,急切盼望回家的情绪就已经在台湾社会涌动,到1987年底,终于开放了台湾居民和大陆的联系。最初信件不能直接从台湾寄往大陆,还是要到香港转寄。
尚北砚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家人的联系方式,等南英收到信时,已经是1988年秋天。
信里写着两句话,是引用台湾诗人于右任的词——“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南英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虽然信只有薄薄一页,但少年时的种种记忆却在这一页纸上浮现而出。南英记忆中的大哥,还是不到二十岁的英姿勃发的青年,那时的大哥还在读书,经常穿着一袭长衫,手里总是拿着一卷书。
她反复想象,也想不出大哥如今白发苍苍的样子。岁月,是比想象更难以到达的地方。
想了好几天,南英终于提笔回信。她没用过钢笔,翻箱倒柜才找到多年没用过的笔墨纸砚。因为多少年没有握过毛笔了,手抖,练了好几张纸,才终于正式下笔。
她给大哥写了一封回信,又在信封里夹了一张悦悦百天时拍的全家福。
这一年高考结束,李婶家的儿子小斌考上了大学,兰州铁道学院,成了以前小巷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小斌开学前,南英包了个红包给李婶家送去。
小斌不肯收,对南英说:“陆婶,你们平时帮衬我们家够多了,我不能再收你的红包了。”
南英执意把红包塞进小斌兜里,笑说:“收着收着,没多少钱,图个吉利。小斌有出息,考上了大学,陆婶这个红包啊,也是想沾沾你的喜气,希望我家心梅也能像你一样考上大学。”
前些年李婶的女儿小芳查出白血病,一家人为了给女儿治病花了不少钱,小斌懂事,处处照顾妹妹,学习还没落下。一家人靠着一点退休金过活,家里现在几乎家徒四壁,只有两张床、一个柜子,什么家用电器都没有,窗帘还是南英以前送给李婶的,是用做电视机套的碎布拼成的。
小斌要出去见同学,李婶拉南英坐下闲谝,“谝”也是新疆话,“谝传子”就是新疆话里聊天的意思。
说着说着,李婶又提起小芳的病来,惹得南英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南英轻轻拍着李婶的手背安慰说:“好在小斌有出息,现在也考上大学了,日子还是有盼头。”
李婶伤感地说:“本来再过两年,小芳也要考大学了,小芳学习好,肯定能考上,但现在这孩子连学都上不了……”
南英忍住噙在眼眶的眼泪,说:“是啊,小芳是多懂事的孩子啊,会好的,慢慢会好的。”
小斌素来跟心兰关系好,把心兰当亲姐姐看,小斌临走那天,心兰刚下火车,就直接等在火车站里等小斌。
小斌和李婶拖着行李进站,身后还跟着南英、心梅、时坚。
心兰远远地招手,小斌放下行李跑了过去。
“心兰姐,我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小斌有些撒娇地说。
心兰微笑着说道:“我们小斌都是大学生了,我怎么能不来送呢?”
说着,心兰拿出一个鞋盒递给小斌,小斌接过一看,是一双“双星牌”旅游鞋。
“这是姐跑上海的时候买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穿这个。”
“谢谢姐!那我就不客气了。”小斌兴奋地说。
“跟姐客气啥,去了大学好好学习,家里的事儿别担心,姐会替你照顾的”。
小斌点点头,时坚走过来了,拍了拍小斌的肩膀。
“时哥。”小斌叫。
时坚从肩上取下一把吉他,交给小斌:“这把吉他,我以前在红柳河的时候,没事儿弹两下,但有了悦悦之后,就再也没碰过了。放在那儿落灰,还不如送给你,进了大学除了学习,也要搞搞文艺。”
小斌接过吉他,开心地说:“谢谢时哥,我有空就好好练,等假期回来,弹首曲子给你们听”。
火车进站了,小斌反复和大家告别,不断地对李婶说:“妈,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芳。”李婶噙着眼泪,频频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