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就像松花江边尤天白自己说的,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挺配不上休马的。
  回忆就此打住吧,如果再想下去,尤天白都要感觉自己的青春期回来了,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只顾着柔情似水还怎么做个孤胆英雄?所以该出发了。
  五菱宏光重新点火,尤天白抬头向上看,阴霾依旧。东北的阴天很直接,没有闷热也没有雾气,等不了一个小时就会风起云涌,接着便是雨水。
  好雨知时节,他要在这春雨中开启他的十二小时车程了。
  ——
  十点二十分。严国贤在约定好的小饭馆里出现了,比预订的晚了二十分钟。老七五在二楼的方桌位置上,已经喝掉了半壶的茶水。餐厅确实不大,连果盘小菜都没有,他也懒得去自取区拿些海带和花生米,只顾招手把唯一一个留在二楼的服务员小妹招来,吩咐她把壶里的热水换上点新的。
  现在不是用餐的高峰期,二楼连灯都没开几盏,阴沉的上午,俩人仿佛是在偌大的学生食堂聚餐——当然食堂里不会有催人点餐的服务员。
  服务生把他桌上的茶水拿起来,走了两步,又绕回来,没好气地问道:“还不点餐吗,叔?咱家正经餐厅,不吃饭也不能一直喝水的啊?”
  看来他到的比约定的更早,且在这不短的时间里和店家呛了不止一回。等严国贤整好衣装,闲适坐定,屠老五还在用他混浊的老眼和服务员小妹对瞪,说些待客之道之类有的没的。
  “哎,哎,都别急。”
  严书记倒显得像个明事理的人,也没计较也没喧闹,先是吆喝了一句,但两人都正在气头上,眼瞅着就要剑拔弩张。
  说时迟那时快,餐桌的玻璃台面上传来了当啷一声响,刚刚还吵闹着的两个人都住了嘴,向着中间看。
  只见严国贤把一个长条形的布包抡上了桌子。
  乍一看像是道具剑,早晨晨练老头用的那种,但仔细一看又不太对,布包的拉链没拉全,尾巴处露出一截木杆子,好似还沾了点深色的东西。
  严书记也注意到了服务生打探的视线,微微一笑,拇指一蹭,把那点泥土一般的污渍抹开了。他看着手上暗红色的痕迹,怡然自得地在空中掸了掸,锈铁一般的残片纷纷飞散,他抬起头来看向服务员。
  “先来盘韭菜炒猪血吧。”
  布包里很明显不是道具,来者手上的也不是泥土或铁锈,至于是什么,从他要求的菜品里就可以略知一二。
  “你们这的猪血,新鲜吗?”
  严书记笑得慈眉善目,俨然一副热心食客的模样,他不关心自己枪托上的血渍,只想吃一顿好饭。
  服务生后退一步,把热水壶抱在胸前,语气软了不少:“我,我给您问问去。”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厅里到厅外,从楼上到楼下,接着就再无声响了。
  碍事的人已去,该谈正经的话题了,但严书记的姗姗来迟让老五没心思好声好气唠,他一阵清嗓子,视线转到窗外,看着吉林上空滚滚的乌云,叹道:
  “你说的我侄子,托人给他照顾好了,这是真的吗?”
  严书记气定神闲,先把杯盖打开看了看,里面意料之中没倒茶水,他也不慌,又重新把杯盖盖上,一副代表厂子全体发言的姿态:
  “千真万确。你不也看到他发来的短信了吗?”
  几天之前,叔侄俩还在佳木斯,他们的确就从来没从尤天白身边离开过,农贸市场后,海鲜大饭店前,他们都在。
  没错,怎么样的情谊,怎么样的缘分,长林村怎么样的酸菜羊肉锅,都挡不住老五的心如磐石。他铁了心要把这两人带到严书记身边,就像他们一开始约定的,把这两个看似和严国贤毫无关系的人带过去,收下严书记给他们的钱,下半辈子都不用再忙活了,远走高飞就行,他甚至可以完成他中年时代就有的梦想——去海南买套房子。
  但这一切终结于三天前,要怪就怪屠老七那小子。
  本来已经盯好了距离远近,时机也成熟,连门锁上的开关都拿捏好了。这时候只需上楼藏好,等那两人回家就可以动手了。
  这时候老七却不干了——其实他早就没什么心思在这边了,自从上次回了老家起,他总是隔三差五就说着不陪他叔干了,要远走高飞,要去北京,要去找正经的工作。但他发作时好歹听劝,好说歹说留在了面包车里,等着干完这一笔再走。
  但那天的他像是搭错了弦,坐在车里开始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他叔说什么都不理,他叔怎么劝都不听,最后竟然直接开门跑了。
  倒春寒的季节里,老五追着老七跑了半天,两人的喊声和喘气都消失在了黑夜里,他只听清了他侄子最后在叫着的名字,是方慧。
  时间回到现在,严国贤坐在餐桌前,一脸平静地跟着老五一起追忆往昔,适时添上了一句自己的评价:
  “那时候,怕不是被那姑娘的魂缠上了吧?”
  话一说完,老五猛地把脸调了回来,呼气声隔着桌子都能听真切。拉风箱一般的几十秒后,老人垂下了视线,餐厅的玻璃台面擦得足够干净,他能看到自己的脸,苍老、无力、而又充满着罪恶。
  “方慧的事,都怪我。”
  最沧桑不过让老人认错,但严书记不为所动,他的嘴角甚至显露出了浅浅笑意,怡然自得,仿佛正身处世外桃源。
  “是啊,都怪你。”
  迎接这话的是老五的一声呛咳,严国贤也意识到这么说未免有点用意过于明显,清清嗓子,补充发言:“遇事你就莽着干,也不跟我这个出主意的商量商量,下次要杜绝这种行为。”
  但是无论严书记找补与否,屠老五心里的悔意都不会改变,他望着白瓷杯底剩下的那点殷红茶汤,脑子里全是方慧最后倒下时的脸。
  那天的方慧格外漂亮。她刚从打工的雇主家跑了,因为她偷了钱,但雇主家有钱,她走之前默念自己只是为了生活,未来要多做善事。她父亲在下岗潮那年死了,为了生计跑出租,刚开上没两个月,遇到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抢救了三天,人还是走了,她妈在同一年也去了,因为还不起欠下的债。
  所以方慧对有一天能拥有足够的钱财非常期待,所以她才会答应屠老五,答应和他一块儿在东北的野地里捞些黑钱,答应去从雇主家里骗些钱来,再答应帮他给那把八一杠杆配一点所谓的“饲料”。
  那天的方慧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充满希望。她说,老五叔,这生意我不想干了,我要这点钱就够了,我要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我也要做善事。
  话说的好听,但不知为何两人吵了起来。方慧和老七从小玩到大,老五就像她亲叔叔一样,那天他俩却吵得动了气,老五一时着急,就把八一杠杆举起来了。
  没想到这把老兵手里没缴走的枪仍有一颗没退膛的子弹。
  直到倒下时,方慧的眼睛里都柔情似水。
  老五瞒着老七,瞒着除了严书记的所有人。处理完一切后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到方慧和老七,有时候还有别人,两个孩子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要玩泥巴一会儿要结婚,但永远都是下雪天。
  看着老五陷入自我世界,严书记适时打破了这一僵局:
  “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有我把控着,你就安心做我让你干的工作吧。”
  话虽然好听,但老五还是要盯着茶水惆怅一会儿,接着,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问:“你说找人照顾好老七了,这都是真的吗?”
  在佳木斯,老五跟丢了老七后,他接到了严书记的电话,严书记说他在佳木斯有个熟人,是医生,已经找到了老七,又把他接到了疗养院的单人休息室,正在里头休息呢。
  看严国贤垂着视线不作答,老五有点坐不住,又问:“你什么时候在佳木斯还有熟人了?”
  这下算是戳到了书记,他伸手制止:
  “哎,哎,这些你就别管了——再说了,你侄子不也给你发短信了吗?”
  确实如此,严书记那边撂下电话,屠老五这边就收到了他侄子的短信,写得亲切而简短——
  叔,我现在在好地方休息,等你完事了,我俩再见面。
  之后就没了回信,打电话也是关机,倒是严书记又给他来了通电话,叫他放下心来,只顾任务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轻松,跑得又不是严书记自己的家里人,老五当然是不愿意接着干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会面。现在坐在饭店的二楼,脸对着脸,真心比真心,屠老五稍微有点放下心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连着念叨几遍,目光上下游荡着,最后来到了餐桌上的黑色布包前。
  沉吟片刻,他问严书记:“你借我这东西,是干什么去了?”
  八一杠杆是到佳木斯前被借走的,严书记说他要办点事情,一去三天,今天才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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