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屠老五枪里的子弹是用方慧的钱买的,秃头认账不认人,以为方慧来过,其实方慧早就死了。”
  他的推论语气确凿,却也要向尤天白求证一句:“你说,可能性很大吧?”
  虽然脑回路跳脱,但也不是真没可能,尤天白在脱口而出的否定前愣住了,他真没找到什么可以质疑的角度。
  他沉吟片刻后,给出了评价:“小娟要伤心了。”
  出发之前,松原的小房子里,小娟在临走之前匆忙拉住雇主的儿子,求他把自己的同乡人带回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不知道小娟现在怎么样。
  虽然对男人没什么同理心,但尤天白见不得小姑娘伤心,他叹息一声,把视线抬到了吊顶之上继续感叹:
  “不能把人娟带回去,多不讲义气。”
  休马在他右侧,把责任揽了过来:“还是怪我比较合理,因为——”
  因为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
  说真的,即使这个冬天尤天白没出来找暑假工,少爷在这个冬天老老实实留在长春,或者在东北的某个角落,他们还是会以某种方式遇见,到时候是尤天白先回想起休马的存在,还是休马先给尤天白的脸来一拳,这些都是未定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必然会相遇。
  尤天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离谱。”
  刚刚答应过休马的护士姐姐重新登场,这次她从急诊的另一侧前来,略过大厅,飞奔离场,没有注意到这边一左一右两个另类人士,已经把刚刚的流血事件全然忘记,也不知这次召唤她的是什么。总之,谁活着都不容易。
  今年格外不容易。
  “我现在唯一的梦想就是寒假结束把你好好送回去。”尤天白仰天长叹,“再回北京一趟,夏天之前。”
  他也有点想回去看父母一趟,大概两年没回家了,电话也很少打,所以他现在很理解休马在包子摊上时候的心情。当一切向着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时,人总是想回家看看的,至少能闻闻家里的陈木味道。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休马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了有家是好的,有人还在,有人还等着,这就是好的。
  时间晚了,虽然尤天白还想在暗自感伤下这一个多月来的经验教训,但该带少爷回家了,应允的假期将近,还得给他这唯一的员工送行。但在他拍着少爷的膝盖准备郑重起身前,座椅边忽然多了个人。
  来者穿着白大褂,是刚刚接待了休马的医生,他不是来关心尤天白的伤口的,为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现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吗?”
  要紧的事情?
  尤天白的手还在少爷腿上按着,看着不太雅观,加上“要紧”一词,更加地难登大雅之堂,他沉默着收回了手,医生相当淡然,推推眼镜,给出了他的下一句话:
  “来我的办公室说吧,有人在等你们。”
  医生的值班室在急诊室里,但这次却转头带他们来了休息室,推开玻璃上贴了泛黄画纸的木门,一个熟悉的人正坐在里面。
  是在巴彦县公安局接待他们的第四位警察,看起来多少是个领导的那位,领导就是领导,纵使长得慈眉善目的,坐在那里也有种蓄势待发的威严。尤天白看到他第一眼,居然有一种转身就跑的冲动。
  警察显然也没想到这么巧,本来坐得稳当,这下也站了起来。视线来回调转着,最后停在尤天白脸上:
  “怎么是你们?”
  门口两人的脸上也写满了意外与惊异,门里的警察由从容转为无奈,唯有带路的医生表情一成不变,一副例行公事又看淡生死,但他这张全场唯一淡定的脸很快消失在了房间里,因为他如同过来时一般静悄悄地退出门外,把门带好,将擂台留给屋里的三个人。
  尴尬比消毒水的味道更刺鼻,不声不响之间蔓延在每个人的身上。警察坐回了椅子上,接着示意他们:
  “坐吧。”
  警察的腋下有个牛皮纸袋,在两人落座以后,他又左右看了一会儿,才去把牛皮纸袋拿出来。哪怕只看过一集刑侦片,也知道,打警察胳肢窝下拿出来的纸袋子,就是所谓的案情材料。
  “这次主要是找你,”警察抬脸点了点尤天白,“有个情况想跟你了解下。”
  意料之中,过往两个月的时间里,每个事情都够警察亲自上门来和他唠一壶,现在的问题就是,今天要唠的究竟是哪件事情。
  “今天的人和我没关系。”尤天白抢先发言。
  刹那间,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警察的脸上是疑惑加诧异,休马的脸上是诧异加震撼,视角转换回尤天白,他倒是很无辜。
  “不是这事?那没事了。”
  还以为医院这么快就以故意伤害罪名和非法持枪罪名通知警察了呢。
  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人民公仆不懂声色,重新回归了这次前来的目的。
  “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你个情况,这个人,你熟悉吗?”
  说罢,牛皮纸袋终于被打开了,一张照片被推上前来,照片上的人正戴着大红花,像是正在什么颁奖仪式上进行代表发言,照片正是台下的人拍的。
  该说不说,确实是个尤天白认识的人。
  尤天白抬起视线,警察正沉默不语地望向他,说不清还等着他的回答,还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在深吸一口气后,尤天白平静说道: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照片上的人是凡教授,死于尤天白和休马相遇之前,重见天日于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星期,在松花江冰封的水面之上,在孤独漂泊的五菱宏光里。
  老凡头被捞上来后,东北的地方新闻报道过几次,车载广播里也听过几回,每次尤天白都不会不动声色地调走,然后把当晚的饭若无其事地吃得倍儿香,再然后,晚上躺在休息区的招待所时,会隐约想起来他捞上来的模样有些凄惨。
  因为模样凄惨,尤天白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是谁,也因为这人平时凄惨,尤天白又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的生平。
  他还和孙久在一起厮混的一年多时间里,凡教授就在玻璃厂的车间里。
  这人是个老学究,六十年代末生人,跟着家里长姐参加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后自己孤身一人考到了北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学历可比他厂长值钱多了。孙久不在玻璃厂的日子里,尤天白最说得来话的就是他了,但此“说得来话”仅限见面的时候互相点头问好,尤天白再想说句别的时,这瘦小的老头已经卷起自己手上的材料文件,匆匆夹着安全帽离场了。
  好好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授,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凄苦无比。听闻他无儿无女,有个外甥女混得不错,在首都,老伴跟着外甥女去住了,他自己非要留在犄角旮旯小地方,做着名不见经传的老本行,头上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厂长压着,老凡头却从来没说过一个“跑”字,厂里机器坏了回去看,仪器慢了回去修,平时就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不知道对着稿纸写写算算些什么。
  很符合尤天白心里对老学究的定义,也符合尤天白心里对于恻隐之心的定义,所以他一般不去回想这人的死。
  警察两手交握,一脸意味深长地望向尤天白:“是死了,还是你们给捞上来的——我也是刚才才知道捞上来的人就是你们俩。”
  两人在巴彦县公安局的时候,专案组正在案发地点沿线做着摸排,正好赶上了叔侄俩的泥地大战——当时叔侄俩还在候审名单上。此后,叔侄俩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被排除了嫌疑,尤天白两人也因为太过恰巧路过,没进入专案组的视线,直到这一次,摸排名录已经到达了厂里原来的熟人身上。
  坐在屋子里的,全是熟人。
  警察叹了口气,四下找着什么,此时此刻很适合拿出一盏盛满茶水的老式带盖茶杯,吸上那么一口,但看来医院资源有限,又或者是医生走得太急,休息室里什么都没有。咂摸半晌,警察掏出一支圆珠笔。
  “我们来聊点具体的情况吧——他的死因你们知道吗?”
  据厂里的人说是自杀。老伴不在身边,亲戚也长期没来往,可能在厂里有什么生活不顺的地方,一时想不开,连夜开着厂里面做运输的五菱宏光,挑选了个刚出正月的晚上出了城,连人带车扎进了冰窟窿里。
  好吧,尤天白还是在听到跟他有关的事时多听了一会儿广播的。记者采访的是厂里的保安,等他声情并茂描述完,尤天白才调换了收音的频道。
  于心不忍,尤天白回答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想不开吧,我记得是。”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圆珠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又抬起了脑袋。
  “厂里还有个传言,说他是自己在厂房吊车上跳下来的,厂里负责人为了避嫌才把尸体投进江里,这个你们知道吗?”
  那他又是怎么进松花江的?人生悲剧变成了刑事案件,不过在质疑前,尤天白先撇清了身边人的关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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