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等帐内安静下来,齐剑霜才睁开眼睛,他看了看邓画,刚要开口,邓画非常善解人意地抢在他前面说了。
  “您老省些力气,别说话了。我知道啊,你伤重的消息我会替你瞒着云大人的,不过你也清楚,云大人脑子好使,不是那么容易能瞒住的。”
  “……能瞒一时,算一时。”齐剑霜拒绝了冲子给自己喂药,他左手端过碗沿,一股浓郁刺鼻的药膳味直冲天灵盖,药汤顶层漂浮着几块碎药渣,他仰头,一口喝光。
  苦味停留在舌根,久久散不下去。
  这时,齐剑霜突然非常想念云枕松。
  想念他的一颦一笑,想念他和自己耍流氓的模样,想念他躺在自己怀里把自己胳膊压麻的感觉。
  只有从这些一点一滴具体而真切的小事中,齐剑霜才能真实感受到云枕松带给他的力量。
  齐剑霜低头看了看空碗,思绪开始飘飞。
  他知道药苦,但不知道这么苦,怪不得枕松喝一次药,就像要他命似的。
  接下来几日,齐剑霜的日子非常单调。起床、换药、左手练剑。
  即便冲子等人百般阻挠,齐剑霜依旧要做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幸好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做多么大的动作,都没让右臂的伤口崩开。
  齐剑霜单手往后一撑,坐到了练兵场的栏杆上,接过冲子递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微微喘着粗气问道:“军粮还剩多少?能挺到开春吗?”
  “够呛,今年冬天出奇得漫长,也就再吃半个月的。”鲁仪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过明日第二批辎重就会送来了。”
  齐剑霜说道:“等着吧,不出三日哈勒巴就坚持不住了,他要不劫粮,要不开战。告诉一营,增加夜巡人数,二营的守卫也打起精神来。”
  “遵命。”
  接过,当天晚上,巡逻抓回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女人带孩子骑着马,马上栓了整整三麻袋的重物,巡逻士兵刚要解开,便听女人轻声说道:“里面都是蛊虫,火把最好不要离太近。”
  于是,巡逻士兵找来彭重,听女人说她叫“阔阔”,阿父是“孛边”之后,彭重找到了邓画,邓画翻开了麻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这才把齐剑霜喊醒,众人的说话音量随之恢复到正常。
  齐剑霜从虎帐里间走出来,他瞧见有女人,拢了拢大衣,一屁股坐在帅椅上,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冲女人扬了扬下巴:“你,谁派来的?”
  “回大帅,”阔阔用生疏的中原话回答齐剑霜,“是孛边,枯骨部的长老。”
  齐剑霜思索一番,想起的确有这一号人物,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和自己交什么狗屁朋友,如今把这孤儿寡母地送到玄铁营,搞不清楚要做什么。
  齐剑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阔阔身上,以及她脚边的三个麻袋。
  阔阔说道:“大帅,您曾经和阿父提了个要求,说想要蛊虫,如今阿父派我送来,只求大帅能在战争结束后,收纳我们枯骨部。”
  齐剑霜怀里抱着自己的右臂,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收纳你们?那得看看你们只求一个‘活’字,还是附加上尊严和体面了。”
  阔阔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然后问道:“可以都要吗?”
  帐内其他人闻言不由一笑,这姑娘倒怪天真的,将军哪里在和她商量,她还认真起来了。
  齐剑霜漫不经心地轻微耸了下肩:“你阿父看着挺老实,怎么还卖起国了。”
  阔阔突然抬起头,冷不丁上前一步,两旁侍卫“唰”地拔出剑,对准阔阔,阔阔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又退回原位置,看着依旧是那幅懒散模样的齐剑霜,心里的猜想不断加深,最终说出了口。
  “不知……大帅是否知道韩琰,哦不,是大宣皇帝通敌一事。”
  “咚”一声闷响,齐剑霜手中的茶杯落地,虎帐里是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齐剑霜坐直,身子前倾,半眯起眼睛,刚才那点睡意全无,徐徐开口:“有证据?”
  第81章
  “三万石粮秣、五万支箭矢、两万七千件寒衣, 以及各种各样的辎重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册簿上,印信画押,一个不少。”阔阔说道, “另外, 你们的人还关了一部分在沙狼部。”
  “什么人?”齐剑霜眼神沉了沉。
  阔阔如是回答:“阿父只说是一些刺客, 其他的消息,可汗瞒得严, 阿父也不知道。”
  齐剑霜没说话,遥遥与邓画对视一瞬, 二人心下了然。
  笼在韩琰身上的最后一层纱布终于被揭开了。先帝在世时,他便与北匈有了勾结, 随后先帝病重、韩老丞相发觉、齐剑霜抗旨回中州, 桩桩件件, 让韩琰不得不提前借刀杀人,于是,由韩琰费心费力再次团结的十九部,发起攻势,齐剑霜不得不返回, 借此机会, 韩琰杀了韩老丞相, 自己通敌的消息被瞒了下来。
  紧接着,先帝驾崩, 无能太子继位,韩琰暗中帮助韩裴走上丞相之位,用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让韩裴一点点掌权,自己则隐身于幕后, 趁机掌控江南的权、财、兵。
  不过有两件事出乎韩琰意料。
  一是齐剑霜能在军粮严重紧缺的情况下打了胜仗,二是旧伤未愈的齐剑霜能从一众精锐刺客的追杀下活命。
  自此之后,韩琰步步走得艰难。
  可他已然没得选,他叛国,用大宣百姓几年的辛苦劳作去豢养敌人,此事一旦被揭发,韩琰便成了千古罪人。
  从此,功臣名垂千史,他臭名昭著,背负世世代代的骂名。
  所以,他不可能让齐剑霜打胜仗,韩琰在赌,但这风险也太大了,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齐剑霜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恍惚了一瞬间,他轻敌了!
  他的脑子一门心思地拴在北匈那里,自以为巫峪关设防后,韩琰忙于中州的政务,不会北上,但是,不可能啊!
  韩琰现在不抓住时机毁了玄铁营的大后方,掀翻李延政权,穷等着他们杀上门么?
  好你个韩琰!借刀杀人这一招,算是让你练得出神入化了!
  齐剑霜咬紧后牙,气云枕松瞒自己,更怕云枕松出事,也恨自己无能为力,一时间心绪翻涌,情绪复杂极了。
  阔阔察觉出了气氛的凝重,便知自己带来的消息对他们很有用,于是拍了拍脚边麻袋,继续道:“在战场上,这些蛊虫能轻易解决掉鹰、狼和豹子,为大帅除去一大烦恼。所以现在……您能看到我们的诚意了吗?”
  齐剑霜看着她,不说话,在火烛的映射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大片阴翳,此时此刻,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非但没有折损他半分肃杀气息,反而在昏黄的光影中淬炼出了骇人的压迫感。
  阔阔迎着他的目光,心惊胆战,不由后退几步。
  一旁的程绥打破死寂,说道:“我记得有种蛊术,可以用在尸体上,叫……”
  “活棺。”见多识广的鲁仪续上他的话。
  程绥道:“对!活棺,能让死人复活,只要体内的蛊虫不死,即使头断了也能继续战斗。”
  阔阔听后,略有为难神色:“确实有这种蛊术……但,我们不想……杀害同胞……”
  齐剑霜冷笑一声,邓画调侃道:“那你们还是没有诚意啊。”
  阔阔急道:“不是……”
  “让孛边找出十九部里和韩琰勾结的人。”齐剑霜突然开口,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不止是阔阔,其他人都是一愣。
  “难道不是可汗?”
  “以前是,现在换人了。”齐剑霜怕她听不明白,传回去的话有误,耐着性子解释,“你们那些长老里面,有人出了异心,哈勒巴现在还不知情。孛边既然有能力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把你送过来,那他也有能力将此事捅到哈勒巴跟前。”
  借刀杀人,谁不会啊?
  韩琰能借哈勒巴的刀,杀他,那他也能借哈勒巴的刀,杀韩琰的人,断了他的后路。
  如果齐剑霜猜得没错,韩琰一定是承诺了什么东西,以保证自己彻底夺权后,北匈的统治者不会反咬一口。
  “你好好想想吧,明早给我答复。”齐剑霜扭头吩咐亲兵,“带她去休息,先把她和那俩孩子分开。”
  转天起了大雾,根本望不出去,大家难得闲下来,得了将军默许,躲营帐里玩起了牌。
  邓画巡了一圈,指了指他们:“就一个时辰啊!放松放松得了,小心将军来骂你们。”
  “诶!得令!”
  “哎,你不会玩,去门口守着点。”有人踢了踢没上场那人的屁股,“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吃酒。”
  那人嘟囔了几句,裹着袄子往帐帘走。
  邓画笑骂他们:“德性。”
  待邓画回了虎帐,鲁仪正带人学蛊术,邓画这辈子没什么害怕的,唯独怕虫子,尤其是那种蠕动的大肉虫,看得她全身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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