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宫女如是想着,将御膳房新出炉的点心汤羹端到皇上手边,这时,太监突然禀告:“皇上,韩丞相在殿外求见。”
宫女双肩一颤,险些让热汤晃出来。
永熙帝说:“让他进来。”
皇上放下毛笔,淡淡瞥了眼颤颤巍巍的宫女,忽而道:“下不为例,你下去吧。”
“是、是!”
燃烧的炭火把宫殿烧得暖乎乎的,韩裴身着紫袍,脚上是双衲得厚实的鞋靴,他双手插在袖炉中,端在腹前,他慢悠悠走近。
左右两金柱间设屏,韩裴绕过屏风,见到了永熙帝,只见永熙帝只字未发,仅抬了抬手,宫女便款步来到他身旁,做好为他解下厚重紫袍的准备。
韩裴摇了摇头拒绝,先是合规矩地向皇帝下跪行礼。
“你我之间,没那么多规矩。”
“回皇上,无论如何,今日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也是。”皇帝慢悠悠起身,说道,“正好你没脱大氅,陪朕出去逛逛。”
闷在宫里一天,空气干燥滞涩,永熙帝早已头昏脑涨。
见太监为皇帝穿戴好衣物,做好一切保暖措施,韩裴上前跟在皇帝身边,说:“臣斗胆,请皇上退去旁人……”
未等韩裴说完理由,皇帝二话没说,抬手挥退,等二人穿过内殿,进入后宫后,身侧已无其他人。
永熙帝看了一眼韩裴:“有什么事吗?”
“大小正事,臣都已整理好把折子递给陛下了,就不再多说,讨陛下厌烦了,”韩裴踩在雪地里,尽量延缓步子,“不过,有一件不是正事的事……是臣的私心。”
永熙帝笑了笑,将手从暖手炉上抬起来,拍了拍韩裴的肩,说话时伴随着白气从嘴中呼出:“想看看李廷?”
韩裴没想到皇上会猜中,他愣了愣,点头:“正是。”
永熙帝在前面走,偶尔遇上行走忙碌的宫人,他们多用龙袍辨人,凑近看清了才连忙下跪。
李廷的妃子都被永熙帝安置在了一座偏宫,而李廷就住在其中的一间。
偏宫荒凉,由于搬来的时间短,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院中是枯黄的野草,上面覆盖了层厚厚的新雪。
踏入的瞬间,寂静氛围令韩裴怔了怔,如果不是皇帝亲自带路,他真要怀疑这里有没有人居住了。
走了一路,二人早已被寒风吹得浑身打哆嗦,径直略过慌乱披衣跑出房的妃子。
她们没了昔日的美艳动人,身上笼罩着绝望和自暴自弃,曾经争宠争到头破血流,如今却要在同一个屋檐下抱团取暖,更可笑的是,还要看着自己曾恐惧过、敬重过、喜爱过的皇帝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夜一深,整座寝宫都透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诡异。
韩裴率先推开门,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尖锐拉长的“咯吱”声,灰尘劈头盖脸地朝韩裴扬来。
韩裴偏头躲过,抬臂挥散,然后,侧身让永熙帝先行进入。
屋内宛若冰窖,和外面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没有风,放眼望去,没有一点火星子。
永熙帝神色如常,韩裴冷到不由自主缩了下脖子,震惊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突然传来一声瘆人的笑声,是李廷。
“别碰我!别碰我我不想死!走开啊!”
韩裴握了握拳,想到了什么又倏地松开,叹了口气,看向脚步没动的永熙帝。
皇帝紧了紧披风,不满道:“宫里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这么冷的天,没有炭火怎么熬。”
他又看向韩裴,神情淡淡地说道:“韩相,看两眼就走吧,齁冷的。”
起初,韩裴只觉得韩琰是个隐忍、很能吃苦的人,自从齐剑霜“死而复生”,他愈发看不透韩琰,知道对方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但因为自己也做过,知道其中苦衷,便不愿再追究,而自己也没资格追究。
得知韩琰身份后,一直到今日,韩琰的阴暗面总会在韩裴意想不到的时候流露出来,这貌似是对方的策略,一点一点地,让自己真正了解他、接受他、最后同化他。
韩裴知道,他俩如今是君臣关系,万万不可再将日的兄弟情谊拿出来说事。
李廷的歇斯底里更疯狂了,永熙帝抬脚走入,韩裴始终跟落后他一步,最后,视线越过皇帝的宽肩,他看到了昔日身居高位的、正正经经从太子变成皇帝的李廷。
王立仁正抹着眼泪,看见永熙帝后先是一惊,后又瞧见韩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奴,参见皇上,参见韩相……”
永熙帝没说“平身”,就让他跪着,目光落在缩在桌子底下的李廷的身上。
他全身脏兮兮的,把所有衣物和床榻上的被褥裹在身上,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不知是泥还是灰,混着眼泪和口水,和成了汤。
“……哈哈哈我认识你……啊!母后,别烧……别烧!”
李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满嘴胡言乱语,已然是神志不清。
自从太后死在他面前,他就已经有点疯癫的征兆了,大概是受的刺激太大。
韩裴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握住皇帝的手腕:“皇上……求您对他好一点吧……”
永熙帝扫了眼盯着地上半块硬邦邦窝头傻笑的李廷,又扫了扫埋头跪地的王立仁。
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朕看了,也很心痛啊。”永熙帝说道,“朕与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过节,再说了,细说起来,他还是朕的哥哥呢。”
皇帝眼睛看了眼手腕上韩裴的手,韩裴一愣,犹豫着收回手。
然后,永熙帝继续道:“朕要是落到这般田地,不如杀了朕。”
此言一出,如惊雷般轰得韩裴心里狠狠一颤。
韩裴皱眉,咬紧牙道:“皇上,不能杀。”
永熙帝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他都疯了,朕为何要杀?倘若让朕发现他是装的,朕就顾不得仁爱之心了,因为是他先欺君的。”
永熙帝说完,拂袖离去。
韩裴留在原地,看了看睡着的李廷,轻声吩咐王立仁:“你好生照料着,这个冬天太冷了,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但……我会尽力护他周全。”
门轴“嘎吱”一声,屋内重归死寂。
李廷躺在地上,脸埋进脏被里,只听王立仁绝望地小声说道:“皇上啊皇上,你怎么就疯了……”
说着说着,李廷听到了他的哭泣声。
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李廷的眼角落下滚烫的眼泪。
他默不作声,哭得悄无声息。
只要有一天,李廷不想活了,他就不疯了。
第66章 (二更)
云枕松去往玄铁营的路上, 遇到了八百里加急送往齐剑霜手里的消息,他不容反驳地拿走,周巳的剑出鞘几寸, 护在云枕松面前。
云枕松冷脸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送信的人瑟缩了一下, 结巴道:“知、知道。”
“知道就不用担心, 去忙你的。”云枕松没再理会他,继续命人赶路。
北疆的气候变恶劣了。
很多路段, 马车根本走不动,不仅会打滑, 还会被狂风掀翻。
云枕松表情格外凝重,他知道了系统的手段——给齐剑霜无限制地增加打仗的难度。
怪他吗?是的, 怪他, 可如果没有他, 玄铁营还会在吗?不会了。
一路走来,刺骨的风裹着冰碴子横扫而来,砸在光秃秃的石头都能听见声响。
有很多冻死的人,尸体僵硬地萎缩在倒塌的驿站残垣中,风一过, 把断木掀飞, 露出下面被冻得青紫的皮肤, 与身下冻土粘连。
如今县里基本没有什么大事了,一切物资调度, 在云枕松来之前就与各位官吏和先生们协商好,没有中州干涉,余下的杂事琐事县内的官员完全可以自行处理。
所以云枕松赶来了更需要自己的地方,他要在齐剑霜最艰难、最难熬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枕松?”齐剑霜看见云枕松的一刹那,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不管不顾地扔下手中插在沙盘里的箭矢,一步靠近云枕松跟前。
云枕松眉骨上凝了层薄冰,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珠,黑曜石般的眼珠透过冰透的凉意看向齐剑霜。
“我来陪你了。”
齐剑霜愣了愣,心脏仿佛能攥出酸水,指节弯曲,轻碰了下他的眼睫,为他拭去冰霜,将人往屋内火炉那边带。
云枕松摇了摇头,斟酌说道:“中州发生有大事发生。”
齐剑霜闻言皱眉,预感不好:“发生什么了?”
云枕松捏了捏下齐剑霜的小拇指,用这样意义不太的小动作安抚齐剑霜急躁的心,然后,同羽生和周巳走近沙盘。
虎帐人员众多,各营长和副将们围坐沙盘四周,商量固防一事,恰逢云枕松到来,打断了商讨,他们一一向云枕松问好。
云枕松点头礼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