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可以尽心尽力地辅佐,但要求有相应的回报。
  他不想再要忌惮和提防,不想再如履薄冰、卑躬屈膝。
  韩裴手掌握拳,在桌面轻轻嗑了一下,门外侍卫轰然闯入,死死围住众人。
  公孙霖被羁押跪地,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韩裴离开前,问了句:“还有问题吗?”
  无人回答。
  “好。”韩裴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胥信厚,这里交给你了,将各位大人送回府,留下礼部的人,准备登基大典。”
  *
  齐彦没有见过手腕了得、位高权重的李延,冷血而狠戾,一种绝对的上位者姿态。
  而李延没有见过鲜衣怒马的齐彦,鲜活、天真、热烈,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甘愿以身犯险,他有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如果说,曾经的李延粗略的想象过自己当上皇帝后,要给齐彦什么样的生活,那么齐彦死后,这种想象被无限细化。
  我下朝后,会去找齐彦一同用早膳,我可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给齐彦夹菜,害得齐彦受到他们震惊的目光,变得耳根通红,事后如果听见任何人放肆议论齐彦,我心里会非常不舒服,自然有人为我处理,讨我欢心。
  而后,我会特意在齐彦的住所逛一圈,记下他缺少的东西,可能他不觉得缺,但我要给他最好的,抑或是我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件,统统派贴身大太监送过去,管他是扔是摔,不过以他那个嘴硬心软的性子,估计都会好好地保存着。
  然后,我会去御书房处理大小政事,等到闲下来,派人去打听齐彦在干什么,倘若他自己一人,我便去找他,若是他找云枕松或者其他人去了,我绝不干涉打扰。
  到了傍晚,再厚着脸皮找他用膳,然后住下来,齐彦大概率会烦我,把他逼到极限,会挥拳头也说不准。
  我不会生气。
  某日齐彦可能会和我说,中州太拘束,他要离开这里。
  我不会阻拦。
  后来,齐彦来信说,他遇到了位心仪的女子,要娶她为妻。
  我不会怨恨。
  很久很久以后,我与他再度重逢,他会带着妻儿下跪行礼,我会跑下高台,一把扶住他,说——
  我想你了。
  在他面前,从不言“朕”。
  但我想,齐彦那么纯情的一个人,都主动向我索吻了,对我感情应该变成了喜欢,不再是厌恶。
  宫变的第三日,李延从昏迷中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王佑年对他说的。
  噩梦都是反的。
  不是他被齐彦杀,而是齐彦为他死。
  原来一切早有预感。
  喉间突然被堵住,他奋力一咳,一团黑血。
  这时,他才感知到外界的,手忙脚乱的下人,心急如焚的喊叫,以及药气弥漫的空气。
  那日李延后肩和大腿都被捅了,后背中箭,再加上伤心过度,未等出宫便昏死过去。
  不等李延费力发问,王佑年贴心上前解释:“这里是东郊,太祖为了避难用的,韩家暂时找不到,主子放心。”
  李延喉结滚动,额角沁出冷汗。
  王佑年小声说道,生怕主子伤心过度:“小齐将军在外面……怕、怕烂……”
  没有李延的吩咐,谁敢埋葬齐彦。
  外面冰天雪地,尸体暂时不会腐烂。
  李延看着王佑年,撑起上半身,一字一顿道:“抬、抬进来。”
  很快,浑身覆雪、僵硬无比的齐彦被抬了进来。
  应该好好安葬的,哪儿能现在还让他受罪。
  李延痛苦地闭上眼,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狐裘的毛领上。
  王佑年实在担心主子的状态,他眼睁睁看着主子攀起虚弱的身子,双手抚上冰凉的齐彦,为拭去脸颊的冰,掸去衣服上的浮雪。
  然后,王佑年眼睁睁看着主子将手伸进已死之人的衣服里。
  疯了。
  疯了疯了!
  不止是王佑年,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李延把手伸了出来,手中赫然攥着一卷东西。
  是那幅应该已经烧毁的画!
  所有人的的表情卡在“主子疯了”和“主子英明”之间,古怪而好笑。
  李延苍白的唇覆到齐彦的脖颈,视线愈发模糊,李延在心里无数次向他道歉。
  李延不能再为齐彦哭泣,起码要等一切尘埃落定。
  李延吩咐好人,先将齐彦尽心尽力安葬入土,待日后再厚葬一番,随后王佑年同他讲清楚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李延静静听完,将视线转移到了手中的画上。
  伸手一递,吩咐王佑年:“打开,看看。”
  第65章 (一更)
  这幅画皱巴巴地蜷在李延的手中, 从外表看血迹斑斑的。
  王佑年小心翼翼拿过,经受过鲜血浸灌,又在冰天雪地里冻干, 纸页发脆, 轻轻一碰, 血碴子哗哗掉落。
  下人端来火盆,一边烤化, 一边抖掉血珠子,李延不顾身上的伤, 从狭窄的床榻上起身,披衣坐在简陋的木椅上, 心不在焉地托腮, 静静看着, 一言不发。
  期间,王佑年时不时偷瞥一眼。他在宫里做过事,心思活络,是个人精,平常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平日里, 他是参不透李延的, 眼下看来,李延已然没了精力去掩饰, 抑或是,任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时此刻也藏不住有关齐彦的、满溢的情绪。
  画卷被缓缓展开,烛火打下一片暖光,一位女子显露在李延面前。
  画中女子是北方人的模样, 眉眼婉转,却带着疏朗的英气,眼窝深而立体,高挺鼻梁,很符合北匈人的样貌。
  女子瞳孔像淬过冰的墨,即便纸张泛黄,依旧能从她的眼眸中感受到对待爱人浓稠的情欲,和对旁人的冷淡与疏离。
  李延面无表情地看着,感受到的只有凉意,初看画中女子或许能瞧出她一番爽利的好看,但长时间观察,会感受她的病态,混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像是拉满的弓骤然松弛后的沉滞。
  李延皱了皱眉。
  落笔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竟能让这幅画看起来如此奇怪。
  女子身上的服饰华丽得扎眼,于是发髻上那根孤零零的竹簪变得异常突兀,很普通的簪子,在北方随便找个小摊铺,花个五六文就能买到。
  她站在酒楼外,身后是写有“花缘阁”的牌匾,透过潦草几笔,内部富丽堂皇和脂粉气便呼之欲出。
  李延拿到手中,将其反复观察,映着烛火看,没有异样,洒了点茶水看,没有异样,所有简单的隐藏文字的方式李延几乎试完了,没有任何收获。
  李延倒不觉得意外,放韩琰手里那么久,他愣是没发现点什么,就证明这东西没那么轻易破解。
  李延随手将画放在桌案上,手指抵着太阳穴,骨节用力地在额角揉了揉。
  他以一种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姿态沉默了好长时间。
  落雪的声音很遥远,混在其中的,是很粗的喘息和奋力挖土的声响。
  李延迅速闭紧眼睛,皱起鼻子。
  再开口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冷静,语气里带着不屑的玩味和满满的恶心:“韩琰登基了?”
  *
  宫殿受损,但国库空虚,银子明显捉襟见肘,因此,韩琰宣布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太常寺卿引导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高阶四周,焚烟缭绕。
  永熙帝踩着今阶上的龙纹走上奉天殿,沉重的龙袍压在永熙帝肩上,冬日的严寒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百官的朝服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站于高处,俯视望去,风一吹带起百官衣角,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埋头,手中握紧朝笏。
  随着永熙帝缓缓落座,金色龙袍铺落在地,紧接着,“吾皇万岁”的山呼声响彻天地。
  声浪如海潮,韩裴举着玉玺,眉眼低微微低垂,视线却在永熙帝伸手接过时抬了一抬。
  永熙帝动作未见停顿,他挺直脊背,受着百万军师的保护,听着满朝文武的朝拜声。
  大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礼——成——”
  看似是他争权夺利、以成功收尾的结局,实则他心里清清楚楚,这场笔诛墨伐、金戈铁马的争斗,才正式拉开帷幕。
  那日,史书上多了几页。
  写道——
  庆隆帝身体抱恙,无力掌管全国政务,先帝第九子流落宫外,天象指引,百官力荐,登上皇位。
  此后,改年号为永熙。
  永熙帝最厌恶的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姓或名,都是没人敢提的存在。
  那日结束,朝臣们安静退去,宫中弥漫着一股死寂,永熙帝坐在龙椅上处理政务。
  宫女们脚步极轻,对这位新帝只有满心的害怕,感觉他吃人不吐骨,这样一对比,虽然庆隆帝一事无成,但好歹能参透他的情绪,服侍起来也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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