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云枕松脚步一滞, 回头:“嗯?”
  齐剑霜顿了顿,松开了手。
  云枕松何尝不知道,齐剑霜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才打完的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将近一年之前,玄铁营在北匈手里吃过大亏,险些全营覆灭, 战士们对北匈早有了畏惧心理, 正因如此, 不久前的小规模抗战,齐剑霜次次带兵, 不敢松懈。
  今日之战,是第一次于哈勒巴正面对抗,齐剑霜必须用胜仗告诉将士们,玄铁营依旧是虎狼之师,依旧战无不胜!
  如若再次失败, 这股士气,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提起来了。
  况且,中州几乎是把玄铁营抛弃了,大家心知肚明,但他们不恨大宣,更不怨将军,每一条路都是自己选的,含泪流血也要走完。
  可齐剑霜还是会自责,整夜沉思,思考这场旷日已久的闹剧该以何种方式结束。
  因为齐剑霜的手臂肌肉有些拉伤,云枕松特意给他固定住,以免严重,不过吃饭就会有些费力,平时需要等云枕松吃完,今夜堪堪和云枕松一起放下筷子。
  云枕松本来想喂他的,被齐剑霜严词拒绝,差点自己端着碗,蹲得远远的。
  水恰好漫过胸际,云枕松温热的手掌握着毛巾,撩起的水抚在伤痕累累的肩背,在齐剑霜鼻尖带过一阵淡淡的艾草香,深秋的寒仿佛被春日里晒透的棉絮包裹,温柔得四肢百骸都酥软。
  蒸汽缓缓上升,齐剑霜额头冒了一层薄汗,云枕松给他下了针,禁止他乱动。
  齐剑霜脑袋微微后仰,搭在浴桶边缘,他垂下深沉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在自己身上来回移动的云枕松。
  齐剑霜的声音里带着水汽的慵懒:“不痛,用力。”
  他似是怕弄痛齐剑霜,手上的力道格外轻柔,指尖无意间从皮肤上滑过,给齐剑霜带起痒意。
  “是我伺候你,你还挑上了。”云枕松同他打趣,他把毛巾绞成半干,抬起齐剑霜露出水面的胳膊,绕开伤口为他擦拭,半晌,补充道,“我用力了,是你皮厚,感受不到。”
  齐剑霜低头哑笑,牵动胸口的银针跟着颤动。
  正好趁他低头,云枕松舀起一瓢水,顺着后颈淋下,齐剑霜猝不及防地耸了耸肩。
  “舒服吗?”云枕松问。
  齐剑霜叹谓:“舒服,以前哪有这条件……”
  尾音逐渐发飘,紧绷的弦终于逐渐松弛,在氤氲的水汽中,齐剑霜迷迷糊糊从水中站起身,擦干身子,对着云枕松半搂半靠,最后是何时睡着的,齐剑霜早没了印象。
  玄铁营进入休整期,调整心态,调整作战方式。
  一日,齐剑霜正和副将们议事,一封加急信封送到齐剑霜手里,上面是瀚漠王的特印,他撕开查看,表情逐渐凝重。
  “怎么了?”齐彦问道。
  齐剑霜言简意赅:“瀚王向我要兵。”
  “中州最近可不太平,”邓画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犀利评价道,“本来就有对笑里藏刀的假兄弟了,又冒出一个老太婆带着个瓜娃子,啧啧啧,热闹啊。”
  齐剑霜扫了她一眼,思忖片刻,对齐彦道:“彦儿,你带五万人即日前往中州。”
  齐剑霜抬手打住齐彦的话头,继续说道:
  “北疆入冬太冷,枕松说你的腿会受不了,况且现在军备改造得差不多了,去中州吧,李延能保你安全。”
  *
  “还能睡着呢?!”皇帝一嗓子吼醒在御书房打瞌睡的臣子。
  登时,所有人被吓了一跳。
  能不困么,自从韩裴回来,皇帝就把他们叫到御书房,整日整夜地面面相觑。
  皇帝愈发感觉手中权力的流失,自己被架空,他之前看上的几人,多是嘴上功夫厉害,真落到实章上,是处处出差池,运个木材,损耗能达一半以上,皇帝再傻,也能看出他们就是个酒囊饭袋,立刻罚了让他们赶紧滚。
  再回头找韩裴,发现他态度已远没有之前认真,皇帝一下子慌了,连夜召集各大臣,和他们商讨国事。
  说是国事,无外乎就是韩裴之前头疼的那几件事:人、钱、兵。
  因战事突起,为太后庆寿而修建的皇家别院由李廷起,后又止于李廷口,南北赈灾终于拨下,国内民生正缓慢恢复,朝中又开始不安生。
  瀚漠王李延,结党营私,扰乱朝政,夺权谋逆之心已成定局。
  百官之首韩丞相,笼络一众新官,手握十二卫所,权势滔天。
  庆隆帝战战兢兢,深居简出的太后突然垂帘听政,一众老臣阵前倒戈,但太后年岁已高,说不定哪天就宾天了,因此在朝中还能说上话、但和韩裴一派不合的老狐狸们,便在瀚漠王阵营与皇帝太后一党中来回摇摆。
  庆隆帝早已成了提线木偶,他从前依靠韩裴,如今孤立无援,太后一崩,他便彻底举目无亲。
  如今,中州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太后便是那秋毫一点,只要太后一死,中州将开始无止尽的动荡。
  “咳咳……”
  低沉压抑的咳嗽声从殿外传入,老臣们回过头,鎏金灯盏发出暖黄的光亮,映出太后鬓边霜白的银发,太后由老嬷嬷扶着,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挪动,膝盖骨会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犹如陈年的木轴,行将就木。
  他们不由愣了愣,上次太后向他们走来,还是与先帝大婚。
  新后凤冠霞披,新帝意气风发,二人并肩而行,太后像株初绽的红梅,艳得能压过满殿金辉,而老臣们依稀记起,那时先帝总爱侧过头与太后说话,将太后挑逗得连连发笑。
  “母后——”
  皇帝连忙去迎接。
  老嬷嬷将太后递到皇帝手中,太后枯皱松垮的手握了握他的手,
  太后一生有三个孩子,最后只剩李廷,先帝驾崩后,昔日共处的妃子都被送走,李廷选的几个秀女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没规矩,也没给李家诞下龙嗣。
  安然没走前,太后在深宫还有个可心的人陪,后来,偌大的后宫变成囚笼,安静得吓人。
  “皇帝……咳咳咳,”太后咳嗽声又起,这次带着浓重的痰音,“让他们都回、回吧。”
  “母后?”皇帝心下一惊。
  太后气息不稳,却不容置疑:“哀家有话同你说。”
  “好、好好,”皇帝大手一挥,让众人退下,空荡荡的大殿,仅剩他们母子。
  太后努力撑起精神,她脑袋时而糊涂时而清明,浑浊的眼球倒映着小儿子的脸庞,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五六岁趴在自己膝头央求着要放风筝的皇子,仰着小脸,撒娇打滚……
  “母后,您得帮我啊,我、我要李延死!”皇帝口不择言,“我不能死,李延一旦成功,我肯定会被他杀死的!”
  “廷儿,廷儿。”太后双手捧住皇帝的脸,告诉他,“不怕,不怕,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兄弟咳咳!”
  太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力不从心,干咳了半天,最后在帕中咳出一口淤血,太后将帕子死死攥在手心,强忍不适,一字一字道:“廷儿,听母后说,韩家不能留……韩家不能留!”
  “什么?母后你在说什么?”皇帝一直以为韩裴是向自己赌气,只要自己先低个头,韩裴肯定会回到自己身边,“你是说韩裴跟了李延?!”
  太后叹了一口气,轻到无声。
  先帝啊,你何至于此啊,英明一世,老了老了,反倒糊涂过头!
  你看看我们的这个儿子,是当皇帝的料么……
  他这么傻,傻得可怜呐!
  李延怎么可能会接纳韩裴!
  我一个妇人家都清楚的事,他竟看不明白。
  太后已无力同李延解释,她每说一句话,便耗光一寸心血。
  她像暮烛,快……熄灭了。
  “三日之后,是哀家的寿辰,”太后说,“以哀家的名义,把李延、韩裴、韩琰叫进宫……”
  皇帝不解,皱眉地看着皮肤下垮的太后。
  皱纹爬满她的脸,岁月如刀,刀刀留痕,刀刀刻心。
  “接下来,不要打断母后……”
  太后最后对自己的孩子露出慈爱的笑容:“廷儿啊,母后死后,你装疯吧。”
  皇帝瞪大眼睛。
  “养在你父皇的李家孩子,底色是善良的,李延也是个好孩子,不会为难你的,信母后最后一次,好不好?”
  皇帝久久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消化母后的话。
  今夜,中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铺满了各家屋檐。
  北风刮过,雪花打着旋儿飘远,落在尚未冰冻的护城河,随着河水,流向远方,行至李延眸中。
  中州城渐渐隐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剩了个模糊的剪影,
  “真美啊……”李延披着厚重的貂袍,懒洋洋地倚靠在窗边,窗页大敞,风呼呼往温室里灌,把他耳朵冻得通红,“也是真冷啊。”
  身侧王佑年瞥了主子一眼,犹豫着开口:“主子,要不把窗户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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