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砰”一声,殿门合上了。
  “……”
  贺凌霄低着头毫无反应,双手撑在泥土地里,触感湿润,好半天,无意识地叫他攥出了五条深深指痕出来。
  翌日晨课结束时,盘腿坐在竹林中,许久未见面的许少阳今日来寻他。他虽过了终选,但当日被分去了另座山头,与贺凌霄相隔甚远,两人平时碰不上面。许少阳坐在他身旁,自顾自说着山上趣事,久等不到贺凌霄开口,回头一看他沉面坐着,似正望着地面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少阳侧头看他好一会,问:“陈二哥,你有心事?”
  贺凌霄脑中正思绪万千,闻言摇了摇头。
  许少阳蹭了过来,“你有事可以向我说啊,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可是镜棋道人又为难你了?”
  贺凌霄看他一眼,“你说你那山上有个人很好的弟子教了你套身法,什么样的?”
  许少阳性子单纯,一打岔就成功被绕了进去,摩拳擦掌地跳起来展示了番,动作滑稽如成精的山猴,但贺凌霄还是违心赞了句,“好功夫。”
  许少阳看着挺高兴,激动下慷慨相授,硬要让贺凌霄也学学怎么耍猴。贺凌霄拗不过,十分敷衍地跟着许少阳抬腿——屈膝——出肘——末了许少阳道:“如何?有没有感到有股真气在体内蓬勃流动,汇聚丹田,有经脉畅通之意?”
  完全没有。
  贺凌霄没有搭理,寻了块石头坐下。许少阳又蹭过来,犹犹豫豫地问:“嗯……那什么,陈二哥,我听人说,你搬去九遏峰住啦?”
  “嗯。”
  “真的?我的天!那你岂不是玄明真人的徒弟了?”
  “不是。”
  “嗯?”许少阳疑惑了下,又转而宽心道:“哎呀,都进了九遏峰了,被他收为徒不也是早晚的事?”
  贺凌霄将话题又绕了回去:“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进太巽来。”
  许少阳回:“学本事啊。”
  “学成本事之后呢?”
  “我还没想过。”许少阳坦诚道:“不过学了本事,约莫就能不再让家里人受苦了吧?”
  贺凌霄说:“那如果,有个人其实并不想上太巽,但还是被各种破事硬绑上了山,他该怎么做?”
  “啊?”许少阳说:“那就跑呗。”
  贺凌霄十分赞同,“你说得有理。”
  白观玉既铁了心要将自己炼了,那么闯些鸡毛蒜皮的小祸也不能叫他把自己赶下山去。贸然往下逃,也只怕没到山门就得被白观玉抓回来,一怒之下不管什么妖不妖力囫囵丢进炉内,那更完蛋。
  难办啊。贺凌霄折了片竹叶放入齿间咬住,心想自己没皮没脸地赖在这算怎么回事呢?犯下如此大的过错,也能好意思袖子一抖将自己摘个干净,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受人瞻仰追捧地坐着这太巽大师兄的位子么?
  贺凌霄啧了声,“就不该上来的。”
  他口里含着竹叶,出声模糊不清,许少阳没听明白,“啊?”
  正说着,身后忽有人喊他,“陈捡生。”
  这声音十分熟悉,不用回头便知是谁来。许少阳站起身,低声道:“镜棋道人。”
  自披蓑镇事后镜棋一连几日没再出现,传言是被玄明真人以监管不力为由关了禁闭。贺凌霄将口中竹叶吐掉,转了身。
  镜棋面上凝着浅淡笑意,身在翠竹之中,清雅挺拔不输分毫。贺凌霄知道他寻来多半为作妖,“道人寻弟子何事?”
  镜棋淡笑道:“今早出关时才从别处得知你搬来了九遏峰,既同为九遏峰弟子,我想着也要过来问候一声,不知住的可习惯?”
  贺凌霄仔细看他,果然从他笑意里咂摸出了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心底有个主意冒上来,故意笑盈盈道:“很好啊!师兄。”
  镜棋面上笑意一僵。
  贺凌霄假装没看见,接着说,“九遏峰上果然比其他山头好上许多,屋里的床铺又大又软,玄明真人还特地嘱有何需要的都可去问他取,不过弟子屋里东西已相当齐全了,没别的再需要的了。”
  镜棋勉勉维持着笑容,“如此便好,只是你若有其他需要的来寻我是最好,师尊平日繁忙,有时他不一定会在,再叫你白跑一趟。”
  他嫉妒我。贺凌霄从他表现中凝出个结论,不过为啥?因自己破例被留在了九遏峰?因白观玉对我和对其他人微有不同?
  看来这位偷梁换柱的冒牌货,似乎对自己很不自信啊。
  “有劳有劳。”贺凌霄上前一步,十分大逆不道、一反常态地扯住了镜棋青色的袖袍,道:“弟子还真有一事相求,道人若得空,不妨现下便随弟子去一趟吧?”
  镜棋顿了下,也没拂开他,笑道:“好啊。”
  贺凌霄亦对他笑,二人便就这样手挽手,分外和谐又十分诡异的,一路同登上了九遏峰。
  第22章 长秋剑主
  寻个由头离近了些,贺凌霄才得了机会好好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看了个清楚。
  是块仿制品没错,里头也无半分妖邪气息,看上去只是块单纯的复制品。但他很在意这东西出自谁手,怎会跟他原本的那块一模一样?你来我回地与镜棋暗探了几句,皆被他不深不浅地绕了回去,几番下来没打探出来什么,贺凌霄又暗戳戳拿玄明真人说了几句,镜棋看他的眼神里果然就有了点难以察觉的恨意,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结下了贺凌霄也就放心了。
  每到夜里,贺凌霄还是照常听命前去白观玉寝殿。不过自那日后白观玉未再有别的举动,听完贺凌霄背完经书,便叫他去一旁运气,自己则在灯台下坐着翻书。
  一连几个夜晚皆是如此,殿内死气沉沉,无人开口,待白观玉手中那本书翻完也就到贺凌霄该回去的时候。同住一峰,平日与镜棋碰面的机会相比先前频繁许多。再加上贺凌霄有意携着白观玉给的东西在他面前转上一圈,此番来回下来,二人终于成功交上了手。
  戌时,贺凌霄老老实实待在白观玉殿内运气,忽听白观玉眼也不抬地问他:“下午出了何事。”
  贺凌霄“啊”了一声。
  下午出了什么事?就是镜棋今日非说他抢了某弟子的什么东西,贺凌霄说没抢。两人争执起来,后面又动了手……大概就是这么个事。
  不过听白观玉语气他分明已知道此事经过,现下目的就是怪罪了。贺凌霄道:“回真人,他污蔑我。”
  白观玉把眼抬起来了,“如何污蔑的。”
  贺凌霄如实说:“他说我抢了其他弟子的通灵囊。”
  “动手了?”
  贺凌霄不说话了,低头嗯了声。
  白观玉不言,手下经书翻过一页。
  贺凌霄偷看他,心想他这是生气了?气什么?禁令上虽有写禁同门私斗,但太巽上千弟子,又都是武修,历年来打过架的海了去了,光贺凌霄一个人交过手的就得占半座山头。众真人长老对此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再说要罚也得是镜棋罚得更重。
  殿内只余书页翻过的轻响。这话题应也是到这里为止了,贺凌霄不再管他,刚收回视线,又听白观玉说:“伸手。”
  贺凌霄:“……”
  他心中好一阵无语,又不能违逆他命令,认命地冲他伸出两只手心。白观玉看了他一眼,落在他掌心的却不是贺凌霄以为的剑鞘或拂尘的柄,而是道一闪而过的金光。
  他抬头看,见是白观玉在自己掌心留下了道金咒,冒着光没进他掌心肉里。
  尽管那咒形繁琐复杂,熟知太巽法咒的贺凌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天杀的,那是道锢身咒!
  此咒对人没什么危害,通常是太巽的长老真人放自己的徒弟子辈下山历练时用来施的咒,好用来限制他们所能去的范围,免得惹出什么祸乱。
  贺凌霄看着那金咒愣了半天,他是要把自己捆死在这山上不成?
  果不其然,只听观玉淡声对他道:“老实待着,不得踏出太巽半步。”
  贺凌霄手还举着未收回,问:“真人,为何?”
  白观玉不答他。
  贺凌霄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头被圈养起来待宰的猪,养得油光水滑就是为了取肉给他人补身子。此事其实说起来有些不大合乎情理,白观玉从前不大会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难道他皮下芯子里也换了个人不成?
  他望着白观玉,目光似想钻过他的皮囊窥探其下骨肉何貌,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没有识人魂魄的本事。
  白观玉的视线忽挪到他身上,也没开口,但看他表情,分明是在等贺凌霄回答的意思。
  贺凌霄对上他冷淡的视线,胸腔里的心微颤了下。收回了手,末了还是低低答应下来,“……是。”
  “明日暂不必来找我。”白观玉说:“十四日后再来。”
  贺凌霄心下一动,应道:“是。”
  当天夜里,贺凌霄从白观玉寝殿回来,途径山道时,瞧见山门口有个影子站在漆黑夜色中,走近一看,果然是镜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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