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盖御生闻言手剧烈一抖,茶水泼出半盏,猛地抬头看他,随即便悚然地发现白观玉神情认真,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玄明啊。”盖御生将茶杯放下了,艰难道:“当日凌霄魂魄已被六恶火斩碎,是你我都亲眼看见的。说实话,他当年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已是很不容易了,再者说,若只遗有一魂,是入不了轮回的,你……”
  言下之意,便是贺凌霄的那股残魂早被烧得渣也不剩了,白观玉这是认错了。却听白观玉语气平静,却又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不会错认。”
  盖御生面露难色。
  他敛声静下来,好像是没什么话反驳,又像是正在反复整理语言。于是在这片诡异死寂中,白观玉出声道:“凌霄魂魄不全,修为难有大进,悟性也不如从前。若能将他魂魄补全,于他修行、寿元皆有益处。”
  盖御生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是……”
  话说一半,他又闭了嘴。看白观玉端坐在他面前,面色淡然,如覆冰湖水,“我心意已决,师兄不必忧虑。”
  盖御生不再说话,重举起茶盏,只是挨近唇边时,重重叹了口深长的气。
  门后内室,早就醒了,浑身再没半点不适的贺凌霄死尸一般躺着,将外头两人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姿势端正安详,内心惊涛骇浪——我的亲娘,怪不得白观玉一直不杀他,原来这是打算把他炼了!
  要死要死。贺凌霄不敢睁眼,脊背毛骨悚然,只觉有根绳子正套在他颈上,马上就要送他去见阎王爷。怎么办?他在心下想,实在没想到白观玉能把他认成是自己的残魂,这下可要怎么脱身?
  转眼间他脑中闪过了几个主意,又被他一一驳去。能不能等会抱住白观玉的大腿哭?说我才是贺凌霄求真人明鉴……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他掐去了。正胡思乱想,内室门忽被人拉开了,贺凌霄连忙摈弃了杂念潜心装死,却听白观玉淡声道:“还不起?”
  贺凌霄立马爬起来原地跪下了,整个动作快不过两秒,丝滑熟练非常,也纯属是下意识动作……白观玉垂眸看他,开口问:“何时醒的?”
  贺凌霄毫不犹豫,“回真人,方才刚醒。”
  这话说完,他顿了顿,心想我是不是应该先装茫然问他“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比较好,转念又一想恐怕这话问出来就要被白观玉整个丢到炼魂炉中了,忙又补了句,“弟子叩谢真人救命之恩,今后必定勤加苦练,早日学有所成,回报百姓,不负真人救命的恩情!”
  白观玉走近了些,便叫贺凌霄闻到了白观玉道袍上隐隐的霜雪气。他并未再看贺凌霄,在一旁椅子坐下,问:“可在幻境中见到了什么?”
  贺凌霄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把东真的存在说给白观玉听,做出副茫然样子,“弟子不知,只隐约记得是被一团黑气裹住了,后面就再无印象了。”
  白观玉估计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对此事再深究,道:“起来吧。”
  贺凌霄不敢起,甚至还微不可察地膝行着往后挪了挪,离白观玉远了些。假装没听到他们先前所言事,义正言辞道:“弟子,弟子不敢多扰真人,这就回胜竹峰去了,叩拜真人!”
  白观玉没说话,也没搭理他。贺凌霄小心翼翼瞄着他的脸色,回身试探着拉了下房门——果然没拉动。
  完蛋。
  贺凌霄又跪下了,茫然且无辜道:“……弟子不解,真人是还有事吩咐于弟子?”
  白观玉翻看着本经文,头也不抬道:“今日起,你就住在九遏峰。”
  他语气很淡,没有任何起伏,却是不容人反驳的意味。贺凌霄欲哭无泪,已经能瞧见悬挂在房梁上的那根绳套在朝自己挥手,“弟子斗胆问……为何?”
  白观玉没有回他,静静翻看着他那本书。于是贺凌霄只得提心吊胆地跪着,片刻后,忽又听白观玉问:“我不是说过待着别动?”
  贺凌霄浑身一僵。
  白观玉接着道:“我不是说过不可再碰邪术?”
  贺凌霄僵硬非常,久违地觉得腿有点软,“弟子,弟子知错……”
  白观玉:“伸手。”
  贺凌霄还以为他又是要打自己手心,也只好视死如归地将两掌并在一处,高高举过头顶,却好半天没等来白观玉的剑鞘。
  白观玉侧头看他,目光落在贺凌霄布满伤口,还裹着纱布的手,停了片刻,又移开了。
  过了会,便有一本经书落到他掌心,力道很轻。只听白观玉道:“将此经带回去,读透了背给我听。”
  贺凌霄猛地抬头,见手中的正是白观玉方才翻看的那本,忙谢道:“弟子明白,多谢真人教导。”
  “门外会有人带你去寝室,禁足养伤三日,三日后功课照常,每日戌时来找我。”
  每日戌时找他?贺凌霄一怔,却也不敢多问,只想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跪地拜道:“是,弟子领命。”
  白观玉转回了头,道:“去吧。”
  随他话音落下,方才那扇贺凌霄如何也拉不开的门便也自动开了。贺凌霄讷讷道了句“弟子告退”,倒行着退出了内室,替他轻轻将门合拢,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忙不迭逃了。
  第20章 杀不得
  出了白观玉寝殿,外头果然早早候着个打杂弟子。贺凌霄的寝室安排在山脚下,好在没跟他原先的住处挨着。当夜他拥着一床薄被仰面躺着,久违地又睡在了九遏峰上,浑身如同千百只蚂蚁爬似的刺挠,翻来覆去不得安眠,三日后顶着两个硕大青黑眼眶去上早课,李鱼远远瞅见他,同他打了个招呼。
  晨起读经,习剑,运气——与他三百年的日子一模一样。其他弟子知晓他在披蓑镇的事迹,半是敬畏半是惊吓,不怎么敢同他搭话,只中途又见着了奇葩兄一面,贺凌霄顺口问了一嘴,方知当日事已被玄明真人出手解决,自己就是被他扛回太巽的。
  贺凌霄便又想到不知东真有没有被赶来的白观玉斩于剑下,他希望是斩了。这犹如走马灯的一日过完,贺凌霄累得精疲力尽,回了九遏峰,还有更恐怖的事等着他——上峰顶去见白观玉。
  贺凌霄愁眉苦脸、心烦意乱地在自己寝室坐了半天,眼看戌时要到,再拖不得,也只好认命取了那本经书,拖拖拉拉地爬上峰顶。九遏峰顶寂静无声,只远远能见白观玉寝殿内透出的一盏孤灯光影。贺凌霄慢吞吞地走到了他门前,踌躇半晌,手抬起又放下。末了正狠狠心打算叩下去,不料手才刚放上去,面前那两扇厚实的、高大的木门便猛地打开了。
  紧接着,便有股风从忽从他背后重重拍了他一把,贺凌霄不察,面朝下扑了进去,跪倒在冷硬地板上。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便又在他身后合上了。
  白观玉正正站在他面前,上半个身子隐在昏暗夜色中,看不清面色如何。贺凌霄忙爬起来跪好了,下意识把他方才敲门时准备拜见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弟子陈捡生,求见真人。”
  他盯着自己鼻尖,余光中只可见面前白观玉的道袍微蒙着层烛灯映下来的暖色,白观玉的冷漠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传下来,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背。”
  背什么,不必多言。贺凌霄早有准备,立时顺畅地将那天白观玉给的经文通篇背了下来,还真一个字也没差。经文背完了,白观玉没有立即点评好或不好,又问他:“今日都做了什么?”
  贺凌霄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回道:“学了修持论,练了玄武剑第一式,如何练精化气……”
  白观玉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待贺凌霄报账似的将自己一天的行程讲完,白观玉还是没说话。
  贺凌霄最怕他这样——白观玉在教习弟子上的严苛程度和要求标准基本可以说是恐怖,他不是个会滥用刑罚的人,但贺凌霄挨的罚绝对也不能算少。过往大事小事要算账时,等贺凌霄一一说完,白观玉常常沉默不语。沉默不语,但又要定定看着你,每每都叫贺凌霄在这片死寂中冷汗淋漓地把自己可能算得上是“错”的事在心下列出来,所以领罚时总是会真情实意地觉得是自己活该。
  于是现下贺凌霄也习惯性在心底将自己说的话过了一遍,左右没找着什么不对。天黑透了,屋里只燃了盏夜明灯,在这空旷的大殿中简直是杯水车薪。贺凌霄垂首跪着,心下惴惴不安,终于等着了白观玉一句,“起来。”
  噎在他喉咙的那口气这才平缓地顺下来了,贺凌霄依言站起,白观玉道:“坐下。”
  旁边地上放了一个软垫,贺凌霄不明所以,乖乖坐下。下一刻,便有只冰凉的手抵住了他的脊背,磅礴真气刹时冰锥子般刺进他的骨髓,力道并不轻柔,贺凌霄犹如在数九寒天被整个人按进了冰水中,冻得剧烈一哆嗦,开口道:“真,真人……”
  “凝神。”白观玉的声音毫无温度,“我现下会疏开你的经脉,你仔细感受着,沉心静气,开阖脉络,灵息牵发形海,勿囿于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