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满目慌乱中,贺凌霄心下竟生出了丝荒唐的笑意。莫名其妙醒来,莫名其妙上了太巽,莫名其妙被白观玉掳到了这里,现在莫名其妙地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老疯子拿几十条人命赶上了架,逼着他往油锅里跳。
“你看。”东真却好似从他表情明白了他现下想得是什么,又笑起来,“你心如此软,慈悲惯了,见不得人白白送命,你这样的人。”
他摇摇头,“可真是最好拿捏了。”
贺凌霄说:“去你的。”
他忽然转头,踩着碎石往人堆跃去。东真眨眼看出他是想先保下那群人再说,脚轻轻一跃,腾空升起。贺凌霄与那些人的几步距离便在他眼前拉长,拉远,直至人群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哭喊声也随之远去了。
东真背对着他信步走在眼前,踩着脚下乱石,身形不急不躁,却叫贺凌霄如何也追不上。
“如此冥顽不灵做什么?”东真道,“你是眼界太窄,瞧不清天命的衡量总是冰冷的,这有什么新鲜?你那师尊白观玉不也是如此?”
“别拿他和你相提并论!”
贺凌霄脚下步伐不停,知道哪怕是徒劳也往前追。东真袖子又一挥,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袍真人,背对他冷冷道:“凌霄,你愿是不愿?”
又一变,成了个黑衣的青年,“凌霄,你愿是不愿?”
那身形扭曲模糊,不断幻化着样貌,蓝衣的少女,布衣的妇人,千般样貌交替而变,万种声线交叠而响,如魔音绕耳,最后定在了东真那一声沉响,宛若金刚问世,“贺凌霄,你愿是不愿?”
贺凌霄眼眸漆黑,毫无半点波动,那路已经快到了头,东真的背影离他指间不过咫尺,他冷冷笑道:“什么天命?凭什么三言两语叫我去给你们这群王八蛋卖命,我偏不愿!”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贺凌霄终于伸手抓住东真的衣裳,使力往后一扯,借力将自己腾空翻起,眨眼间落到东真前头,那把卷了刃的铁刀往前一送,架住了他的脖子。
“好本事。”东真竟还是满面笑意,“我早说你能有大出息!”
贺凌霄不与他多言,手腕送力,剑刃直直割下,猩热鲜血喷涌而出,浇了贺凌霄满脸。东真失了头颅的躯干倒下去,化作一股烟雾消失了,竟又有人在身后道:“唉,你这是何必?”
贺凌霄毫不意外,转头看去,果然见东真站在他身后打量他。贺凌霄抬剑又砍,那老乞丐身形一散,轻烟般散去,丝丝无形的烟雾鬼魂般聚起,在贺凌霄耳旁凝成个黑衣青年,马尾高束,面孔生得英俊,那是谢寂。
他附在贺凌霄耳边,幽幽道:“凌霄——我死得冤啊。”
贺凌霄知他是幻影,神色冷得近乎麻木,挥剑砍去,谢寂身影随之散去,转而蜿蜒变成个紫衣的道人,对贺凌霄道:“凌霄,我死得冤啊。”
更多的烟雾凭空升起,化作更多面孔,阴魂不散地围住了贺凌霄,四面皆是,逃无可逃,数十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杂乱声音似能穿透他的头骨,满含恨意,叫他捂住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凌霄,你怎能犯下如此弥天大祸?”
“贺凌霄,你为何杀我?”
“凌霄,你为什么不救?”
“凌霄,凌霄,贺凌霄——!”
尾音尖锐着拔高,似要将他活活撕碎。贺凌霄再受不了,抬臂挥剑乱砍,只是那烟雾无形,从中斩断转而又粘连在一起。他好像深陷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已变得双目赤红,耳边脑中皆片片嘈杂,蝉鸣不断,将他思绪吵得混乱不堪,头疼欲裂,只知不停地抬剑去砍。
“……别再说了。”自身终于再支撑不住邪法,开始在他身上道道反噬。体内气血一阵翻涌,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低低道:“……别再……别再说了!”
邪气趁虚而入,哭嚎着在他身上乱窜。贺凌霄身上衣袍叫鲜血染透了,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叫人见之心惊,好似这人马上便要因失血过多而亡似的。
黑气之外,真正的东真静静看着,“人心底的恐惧过多,容易误入歧途,万劫不复。”他叹道:“——可怜。”
此话说完,他面色倏地一变,忽从原地跃起,电光火石间避开了飞来的一物。
那物通体霜白,眨眼雷电般穿过,快得只能叫人看清个模糊的影子——竟是把银白的长剑。
东真的面色全然变了,口中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竟能追到这里来。”忙不迭出手一挥,身形飘然散去,这回是真的消失了。
剑身所过之处激起磅礴剑气,眨眼将那些黑气连连斩灭。长剑剿灭了邪气,自发转了个弯,原路而回,稳稳停在了一白衣人的身侧。
第19章 我不是说过
贺凌霄已全然听不到了。
那把铁剑的剑刃已卷得不成样子,却仍被他死死攥着不肯撒手。白观玉看了一眼,面色仍是淡淡的,出声道:“陈捡生。”
浑浑噩噩的贺凌霄闻声一停,缓缓转头看去,瞳孔中竟闪着丝诡异不详的血红。
白观玉眉头随之轻微一蹙,手指一抬,贺凌霄便凌空被风托起,身上血珠如落雨。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少年,眼里的神色漠然的可怕——好像他打量的的不是个人,只是个物件似的。贺凌霄被这动静惊着了,他现下可受不得半点风吹草动,被这么一扯便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他体内的五脏六腑应当差不多是碎完了。
“别再……说了……”贺凌霄仍是不大清醒,出口只会重复这一句。白观玉看他片刻,伸手一挥,缕缕金光便没进了贺凌霄的身体,暂且保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最后一丝金光汇入他额头,雨滴落海般扩散开来,贺凌霄两眼一闭,终于沉沉睡去。白观玉却未收手,指尖又是一勾,了无生气的贺凌霄整具身体便剧烈一颤,心口内汇出一丝血雾,拧成线连在了白观玉指尖。
白观玉垂眸看着这股线。这是道血咒,结咒者能共同神识,彼此可知晓对方身处何位,白观玉便是循着这咒寻过来的。此咒结成的方法条件相当复杂,白观玉未曾在他身上下过此咒,或许是和陈捡生同在心障内打斗时被钻的空子,竟叫他毫无察觉——白观玉的手指轻轻一动,那股血线便从中被斩灭,轻烟般散去了。
幻境已破,祠堂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群百姓躲在白观玉布下的法罩下,身上邪术已被化去。奇葩兄低着脑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弟子,弟子拜见真人。”
白观玉的视线移到了他身上,并未多停留。当地仙宗得知了消息这才匆匆赶来,为首的修士四下环顾一圈,瞧见了浑身是血、仍被悬空挂着的贺凌霄,怎么看都不像是还有气在,当下出了满脑门的冷汗,“真人……这……”
“此处邪阵已毁,作恶者是得人指使,言不知那人姓名相貌。”一阵风响,五花大绑的披蓑镇镇长便被死猪似的丢了进来。
“邪气来源我已探过,只有一处虚影,真身不在披蓑镇。”白观玉淡声道:“此处收尾便交由诸位,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那修士忙作礼道,“有劳真人亲临相助,其他交由我们处理就好。”
白观玉不再言语,左臂微抬,贺凌霄便轻轻落在了他怀中。
他身上素白的道袍便染上了贺凌霄的血,大片刺目血红。那修士吃了一惊,道:“这位道友瞧着伤得不清,真人可需我们……”
他这话未说完,便见白观玉已转了身离开。奇葩兄连忙跟上,那修士索性将话咽回,行礼道:“恭送真人。”
太巽山,九遏峰。
贺凌霄闭目躺在内室,体内外七零八碎的伤口都已被白观玉处理妥当,胸膛平缓而微弱的起伏着,好歹是还捡回了一口气在。一门之隔,盖御生与白观玉相对而坐,听完了披蓑镇上的来龙去脉,两条浓密的眉蹙起,沉思片刻,转眼瞧了眼内室紧闭的门,低声问道:“那孩子……”
“都好。”白观玉道:“已无大碍,师兄放心。”
盖御生紧蹙的眉头却未松开半分,“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会懂得用邪术的?竟还是转气这般凶险的邪术。”
白观玉虽未和他提过,但贺凌霄身上伤口打眼一看便知是用了邪术遭到反噬所留,盖御生会知道也不奇怪。白观玉如实道:“他说是其师所教。”
“师父?”盖御生顿了下,倒也不追究,“玄明,你打算如何处理他?”
“留在九遏峰。”
盖御生颇感吃惊,一双眼都瞪大了,“你要把他留下?”
“嗯。”
这可实在太新鲜了,白观玉主动要留下的人约莫千百年来这还是头一个。盖御生惊讶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白观玉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毫无波澜。实在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便好奇追问道:“你留下他做什么?”
谁知白观玉竟平静道:“他是凌霄失踪的一魂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