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怔住了,情不自禁这四字如一顶金箍,金光闪闪地在我头顶飞来往去,盘旋不止,正欲伺机一股子套住我的头,我猛晃了晃脑袋,撞碎那四字,可紧接着,又一顶金箍徐徐亮了、飘了,上面写着另四个字:卿卿我我。
——先是噙梦,再是六娘。一日之内被造了两次谣,次次都在正主前,我简直头疼欲裂。虽然说起来,这谣还是我亲手所捏,但我仍有些烦躁:“你是不是乱七八糟的话本看太多了!”这世间还能不能有一丝丝纯粹的情谊了!
但话一出口,我又想到一事,我面向六娘,恳切道:“我知道你的演技很好,可是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痴迷话本是什么多余的安排?”
老实说,其实一点也不多余,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更坚信六娘就是个普通人,绝非什么暗探。
“理清关系,更了解诸位。”六娘认真道。
“虽然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可你讲真么?那些瞎编乱造的事只会误导呀!”
“不是的,”六娘摇头,“鬼主说过,书中所言虽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但若刨根究底、深究其理,文辞之下藏真心。”
不用说也知,这几句定是六娘自己修饰了的,那位说话直白的冥辛大人绝计讲不出这样文绉的话。
“鬼主的教诲我一刻不敢忘,你或许不知,鬼主在未当上鬼主之前,”似乎一涉及冥辛的事,六娘的话就会多起来,“……不识几个字,但鬼主勤勉刻苦,加之天生聪慧,所以短短半年就认全,话本传奇便是途中一大助力。鬼主睡前读,吃饭读,识字后亦常读。鬼主所爱之物,我自然极其重视,一到尚国就搜罗不少,读完之后却不甚解鬼主之意,是我不足,惭愧万分!”
“不……”我伸手道,“这真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书的问题。”
这些书它就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之物,你不要强行因为你们奇葩鬼主爱看就升华它们呀!我痛心疾首,好好的一个人,说话是如此简洁达意,却一门心思要钻研那些废话连篇不知所云的话本,痛心哪!鬼主大人误人子弟哪!
“但,我虽不到鬼主的境界,也从话本中看出不少事,鬼主的所知所言,果然皆有道理。”六娘眼中的钦佩满到要从眼眶倾泻而出。
我觉得六娘看了这些颠三倒四的话本,恐怕对我、公主、汋萱,以及尚国的一些人事都有不少误会,欲出言辩白几句,再一想,反正都是消遣,都印了不知多少摆在大街小巷,我费这个心思做什么,又不能少我一块肉。
而且再想想,也未必都不对,就说公主的话本,上次听六娘的意思,公主的话本反而与我们这些人无甚关联,这不是很对么,公主的确不爱我,也不爱汋萱,她爱的确实是她的江山子民。
这么一来,我的口张了一半,手也顿在了半空……
六娘见我欲言又退的模样,心领神会道:“你也领会了。”
“话本中关于你的,今日看来就是真。”六娘接着道,“上面说,白轻衣白大人,喜洁,爱美人,素来朝三暮四。”
……
……
……
垃圾话本果然害死人!
之后六娘还问了我一些冥辛的状况,我却无心再谈,零星答了几个字,等我晃过神来,房内只剩了我一人,六娘早已不知去向,我于是起身离开。
出了万琼舫,我仍念念不忘那四字,坐在轿中扪心自问,我朝三暮四?我朝三暮四?我活了二十有零就惦记过一个,结果还是单相思!朝三暮四不该与花天酒地、左拥右抱之流放在一起么,和我有屁干系!
我抱紧膝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药箱,是六月了罢,窦娥再世,该飞雪了。
此后数日,我频繁出入万琼舫,托了“被鬼主选中的人”这一身份,六娘对我毫无隐瞒,有问必答。我也得以知道为何当时公主查六娘时查不出问题。
原来六娘的名姓与家世从出生起就已经是假的了。六娘说她全家在她未出世前就死得七七八八,她娘临死前诞下她,将她送到至交好友手上,此后她一直在那位叫渝姨的好友家中长大,户籍上是渝姨的孩子。至于她为何跑去婺国当敌国副将,她说她是武痴,在婺国更有前途。
这一句大抵是谎话了,那个渝姨家祖上官至正四品,即使后来辞官归隐,也必定衣食无愁,在一方享有名望,她若要寻出路,还须跑去敌国寻?
六娘其它事上知无不言,此事上却有隐瞒,料想是不愿启齿之事,我也就不再多问。但其实心中已猜出一些。
六娘谈及渝姨时颇有孺慕之情,所以这位渝姨应当不曾亏待她。而谈及尚国时她却常常流露鄙夷又愤恨的神色,恐怕她家人的死与朝廷有关,本来全家死绝这事就不一般,连她一个刚出世的小娃都须偷偷摸摸地送走,改名换姓才活得下来,根本是灭族之罪。
那位渝姨祖上本在京城好好做官,到了渝姨这一辈却自请调职去贫瘠的西南,此后更是弃官从商,应当是怕六娘身份泄露,或许也对官场心生倦意了罢,毕竟亲眼见挚友全家遭灭门之灾。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不问的问题,我对六娘曾说要炸公主府一事一直心有余悸,当然要问个清楚。
我前前后后也来了画舫好多回,各楼各间内都吃过茶喝过酒,之后六娘表露身份,我更是连后厨库房在内都看了一圈,却并未见到火药之类。便向六娘问了问。
六娘二话不说带我去了船尾,指着一条半人宽的粗铁链道:“停在江心不动全靠此链下万斤的主锚,它比寻常船锚要重不少,之所以如此……”六娘顿了顿,指向另一边稍细的铁链,“因为这些铁链下本该栓副锚,现在却栓了火药。”
我一时怔住,投去一个愕然的眼神,示意没太听明白,请详说。六娘接着道:“火药在铁盒中,铁盒形状不比锚抓地,所以主锚须更重才可稳住整船。为了不使人看出船下机密,所以一直停在江心,并不靠岸。”
“莫非船边的一围莲花也是为了遮蔽?”
“这个,”六娘轻笑了笑,恍惚变回那个长袖善舞的六娘,“是阿连的主意,我想她只是想赏莲。”
六娘谈及部下时总有些宠溺,我道:“阿连是?”
“泼你衣服那个。”六娘简短道。
此刻,我深深怀疑当初泼茶的鬼主意也是这个叫阿连的提出而六娘默许,两人狼狈为奸*之下的勾当。
“那么,这船下的火药有多少?”
“大约千斤。”
“唔……”我凝眉思了思,当然思不出东西来,“是多大威力来着?”
六娘向江岸一挥手,“若置于岸上,这一条江岸尽毁。”
或许是知道鬼主在公主府坐牢,她这次不炸公主府了,改炸桐江。
我向江岸望去,桐江江岸小楼粉阁,花红柳绿的,历来是尚国最最乱花迷人眼的地方,这撮一把火药下去,半个京城的纨绔都要死,第二天半个京城的高门贵府前都要挂上白绫。
我嘶了一声,火力着实凶猛。
“六娘哪……”我转头向六娘,原想问问这火药是婺国一路运来还是到了尚国再制的,却无意瞥见六娘嘴角噙着一丝笑,微不可察,眼中热烈,显示着一种复仇的快意。
我心头一惊。六娘闻声看向我,微微歪头示意我何事。她方才的神色已收敛不见,我却仍心惊,我想我的猜想应当不错,她是对朝廷、对尚国怀着恨意,我试探道:“六娘,如果救出了冥……鬼主,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
“听鬼主的。”六娘道。
“这些火药怎么办哪?”
“听鬼主的。”六娘重复道。
好罢,若是听冥辛的,那我倒不担心,冥辛对尚国没仇还有恩。
万琼舫这一边弄清楚后,我自己这一边也有要解决的事。譬如说冥辛身上的软骨散。我翻阅医书,找着了一种可以缓解软骨散的药方,却总缺一味,是长在西南的一种药草,问了六娘,可喜她船上却有,于是照着方子研制了一丸。虽只是暂解一时,不过应当能支撑她走出公主府,之后便有六娘接应不必担忧。
天一天天热起来,终于到了夏至。尚国不喜端午,而重夏至,这日,祭神拜祖,走亲访友,会非常热闹。我府上的丫嬛也一早跑了来扎进我房中——
“大人!快起啊!今日忙得很呀!先去院首府请安,再去祠堂烧香,再再去门前站一站,分分冰酒,再再再……”
“我正做好梦!”我翻过身来,装作刚醒烦闷的样子,其实已醒了好一会,专门等人来。果然我一翻身,丫嬛便大叫起来:“哎呦喂!大人!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脸,我的脸大概这会儿就跟在烧得红热的铁板上压过一回的模样罢?但我仍装得一无所知,疑道:“我的脸怎了?拿镜来!”
丫嬛将镜子小心呈上,我举镜一看,虽心中有底,仍不免狂跳了跳,亲娘咧,这比我昨晚看时还红火,还凸出,简直到了不堪入目、不辨人相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