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冥辛说这一番话时,越说越轻快,最后一句时尾音上扬,端的是自在不屑,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不值一提的人。
  但我却听得分外沉重,我慢慢地问道:“所以你要说,你出来打仗,本来就是奔着死来的?”
  “什么鬼蛇鬼主那一套,我压根不信,”冥辛笑了笑,“但如果我这一副身躯,能换来二十年的平静,我觉得不算亏。”
  ”你不是说你不是婺国人吗?那你有什么必要为她们做到这个地步?!”
  “都说了,我不是婺国人,那我万一真是尚国人呢?反正两边我都不想打,这个结果最合我意。”冥辛好像挺得意似的,微昂了昂头。
  她竟然是这么个人,我望向她,彷佛光芒万丈,“我真不明白,”我道,“你怎么能是鬼主?”分明该是一尊佛。
  “那没辙,我不做鬼主,这会儿可能真成一头鬼了。”冥辛嘻嘻道。
  “什么?”我又诧异了,“怎么就做鬼了?”
  “你当然不懂了,从小吃好的,穿好的,我没当鬼主之前,就是个讨饭的,有一顿没一顿的,还要被人打,鬼蛇垂怜没让我死翘翘,”冥辛像是很满意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道,“后来听说当鬼主就能吃好穿暖,我就去了……人生的际遇真是妙不可言。”冥辛意味深长道。
  我只觉今日的冲击真是一个更比一个猛。那个二十年养魂之说已够匪夷所思,现在又知这风光无限的鬼主背后竟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小叫花子,是为一点点朴实无华的需求而来应征……我只剩一句话要说:
  婺国真是有毒!
  第六十六章
  这几日我一直惴惴怀着一件心事,关于冥辛的去路。
  冥辛好了后,我也不大去看她了,太招摇太明目张胆。虽然公主那没什么动静,连暗牢门口的守卫也没增多一个,不过每次撞上噙梦,我还是颇觉气短,有点不敢正视噙梦冽冽如冰的眼睛。
  我正是因此良心不安。公主的作为好像一点也不担忧我干出什么事来,但我心底又真的蠢蠢欲动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日在暗牢听了冥辛一番作死的话,这个念头就更蓬勃欲出了。
  那可是叛国啊!我白家满门忠烈,怎好钻出一个叛徒来,去了地下我可怎么见我娘?可我又记得我娘曾说,医人不分善恶,不论贫贱。那推及一下,救个敌国人也不算错罢?——何况人家顶多算半个敌国人。
  我就这样在正反之间来来回回,辗转反侧,连个觉也睡不安稳。
  又一日,我坐着软轿从宫里下职回来,因心情烦闷就叫轿妇随意走一走。走了半刻,忽有一阵莲香飘入帘内,将我连日来的灰头土脸之态都吹得仿佛开了光。
  “到哪儿了?”我道。
  “大人,桐江边上呢。”轿妇答。
  哦,桐江,我忽忆起六娘的画舫,想起我已有多日不曾见过六娘了。
  “停罢。”
  我从轿中下来,向桐江望去,六娘的船依旧停泊在江心,不过这次江心不再空茫,无数莲花绕着画舫朵朵盛放。我不禁笑了,六娘果然是个妙人,何时在江上见过莲花?我踏上小舟。
  我在二楼的阁子里倚窗而坐。
  六娘说一楼太吵,三楼太高,二楼正好闻莲香。果然不错,莲花清香伴着些微水气浮荡在窗边。我斟着酒一杯一杯地喝,在江风暖日中暂且将烦心事放了放。
  六娘在底下招待,说稍后过来。等我喝完了一壶酒,六娘笑着进门,“轻衣大妹子,你怎么也不等等我,自己先喝醉了?”
  我笑答:“六娘今日生意好啊,这会儿才过来,叫妹子我等急。”
  “嘿,这不来了吗,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六娘快步走来,将手上东西一放,是一杯茶,“来,别喝酒了,尝尝六娘我亲自泡的茶。”
  我举杯饮了一口,有一股淡淡莲花香,“这叫什么茶?”
  “莲花茶呀。”
  “可没莲花呀?”我瞧了瞧,里面就是很寻常的嫩茶叶,连一片荷花叶也无。
  “噢呦,要是放朵莲花进去就叫莲花茶,那有什么意思?我跟你讲,这茶可费了我一番功夫了,你要不要听啊?”
  “我洗耳恭听。”
  “你道这茶叶为什么会有莲花味?我大半夜挑灯在莲花丛中划呀,找那些含苞待放的,拨开把茶叶埋进蕊中,再用麻丝扎一圈,早上起来再解开取出来,把那茶叶用纸包一包,在火上烙一烙,这样制出来的莲花茶嘞,香不?”
  “香,很香。”
  我刚刚喝了酒有些口干,六娘这一番说来,我杯中的茶已去了大半,六娘见了甚喜,“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文雅人爱喝这种情调的。”
  这茶确实清香爽口,很符合尚国人的口味。不过我喝了这茶,方才于微醺中抛诸于脑后的心事又悄悄冒了头,我暗叹一声,望着茶盏道:“六娘,你有过婺国的好友吗?”
  “好友?”六娘狡黠地投来一瞥,“我和你这样的吗?”
  我当即大笑,“六娘自然是我的好友。”
  六娘也笑:“这样的话,就没有。在婺国除了生意上的,也有几个相熟的,不过谈不上好友,你别看我这样,我择友要求很高呦,再说了,人在她乡总有些话不能说,这一不能说呢,自然就走不深。何况隔着条边界线呢。”
  边界线……我想了想,好像与冥辛之间没什么线,一开始应该是有的,后来就抹平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呢?从她说自己不是婺国人开始?从她背靠着墙替我想行会的事开始?又或是从她取下我簪子在地上画了九个点开始?说不清了。
  “六娘,婺国的那个鬼主,究竟要怎么才能坐上鬼主之位?你上次说那是被鬼蛇选中的人,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起这不能说起的话,上次在暗牢中,我缠着冥辛问了几次她是如何被选中,她都含糊其辞不肯明说,用一句“就是报个名选上了呗”搪塞我,令我疑窦丛生。
  六娘微微摇头,“那你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就算是婺国人也未必说得上来。”
  “哦?”
  “婺国呢,有一个在我们看来很傻的运动,她们那叫‘迎神’,其实说明白点就是寻找鬼主计划,你可能不知道,婺国的鬼主虽然一代又一代,但在她们眼里,都是同一个魂魄,是一脉相承的,上一代鬼主死了,等一等,等魂养好了,就开始全面寻找鬼主了,其中间隔约莫是二十年。”
  六娘所说与冥辛的一致,我道:“这要怎么找?”
  六娘笑道:“轻衣妹子,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第一次听到这劳什子迎神会,只觉得婺国人果然是没开化的蛮子,搞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岂不可笑?”
  我忙端起茶喝一口,稍息道:“对婺国人的德性多少有些心知肚明,也就见怪不怪了。六娘您接着说,她们要怎么找?”
  “这正是难说的地方呀,”六娘道,“我只知道那个迎神会上,会请出鬼蛇,鬼蛇面前站上鬼主的备选人,若是鬼蛇不攻击她,那就算是鬼主了。”
  “这么简单?”我愕然道。
  “不简单哦,鬼蛇凶残无比,那条鬼蛇又是供在王宫二十年都未见过血光,若是寻常人,早被一口撕碎了,哪当得了鬼主。”六娘道。
  “原来如此,”我道,“那备选人是如何选出?”
  “不知道啊!问题就在这里,迎神会上只会有一个备选人,但她是哪来的却鲜有人知。”六娘有些兴奋,“不过我当初出于好奇,问了不少婺国人,终于有了些线索,”六娘拖着椅子从对面坐到我边上,凑近道,“之所以这个事没什么人知道,是因为知道的人几乎都死了!”
  “刚刚说过,二十年后寻找鬼主计划就会启动,每一个婺国人都可去王宫讨要资格,之后就会将这批人集中起来,进入受试期,受试期中选出唯一一个备选人。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受试的内容,但很遗憾我也只零碎听说一些,还不知真假,好像是将人关进小山洞,一洞子毒蛇放里面,然后就等,等到只剩一个人,那就可以出洞了。”六娘说完,默默朝我看来。
  “即是说,这一批人进去,不死到只剩下一个人时,受试都无法终止?”我也看向六娘。
  六娘闭了闭眼,微一颔首。
  惨无人道。
  我深深抽了一口气,背脊发凉,“一般是多久?”
  六娘摇头,“不可知,但似乎洞中是有草药解毒的,所以这个没法算。”
  有草药也就意味着可将时间尽可能拉长,如果有一两个心志坚定的,不断替自己解毒,那么出洞的时间就会在两个心志坚定之人的不断竞争中被无限延后,这两人恰是因其坚韧而受百倍的苦。
  这受试果然方方面面都令人发指,令人作呕。
  我猛灌了一口酒,只觉胸口火辣辣地烧得难受。
  怪不得冥辛不想谈怎么当的鬼主,怪不得公主说冥辛在石洞挣得厉害,恐怕她在那个石洞里想起了当年的受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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