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我再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水中的人不动了,琥珀色的眼珠一眨不眨,但好像也只是这么睁着,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道:“我姓白,是白轻衣,想起来没?”
这会儿,又有了些反应,她双目微微一凝,好半天才又慢慢点了点头。
十足的呆头愣脑。
我举起两个指头,“你看看,这是几?”冥辛蹙起眉凝目过来,但好像是看不清,倏地坐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这一抬臂,水上花瓣霎时冲散,浮出一径滟滟流光。我赶紧闭上眼,别过脸去。
冥辛摸索着我的手,将两根竖起的手指仔细摸完,轻轻说了一个:“二。”
完了,恐怕是真的变二傻子了。
我收回手,水波流转,冥辛又靠回了木桶边上。我回过头看她,她却也正在看我,看得我心头一跳,这样纯真无邪的眼神真的让我很难消受啊!这人还能不能恢复了!
内心蓬勃之际,我蓦然想到一个事……我又偷瞄一眼,冥辛坐那,已然又成一副雾朦朦的呆样。
“冥辛哪,”我轻咳了声,有几分叵测的语重心长,“公主殿下你知道罢?”
这次冥辛的反应极快,瞬时皱起眉,紧闭上眼,僵硬地偏转过头,像是逃避,又像是在极力思索着什么。我再道:“你有话要对公主殿下说罢?告诉我,你要对她说什么?”
冥辛双目紧闭,张着嘴,吸进去气又吐出来,呼吸粗重,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我在旁边柔声道:“你冷静,别急,你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想,公主殿下想要你说的,是什么?”
“我……我找……找到…,”冥辛断断续续道,我飞速移至她边上竖起耳,只听她又说了几个字,“等……等我……”之后,冥辛就平静下来。
我找到了?等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深意,但我想应当也不是公主要的答案。果然冥辛如今的状态,根本说不出什么军机秘要,她这会儿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脑子糊成一锅烂粥,根本无从思考。
我走向墙角坐了下来,絮絮叨叨说起话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从街上听来的琐碎小事,极为无聊。
但我想她这会儿也不必听什么大有深意的话,反正也听不懂。我只是觉得,她在那个密洞里待了五天,恐怕最渴望听到的就是这样平凡的人语。
我独自说了一会儿,听到暗牢内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我起身,见坠露抱着个什么东西跑过来。“白大人!”她喊道。近了看到她抱着的是一身衣服,上面写了个“囚”字。
“白大人,您在这呀,我去拿了身衣服,”坠露道,往木桶里拨了拨水,“有些凉了,差不多该让她起来了。”说罢将衣物放在地上,从木桶边拿起一块布,作势要将冥辛捞起来。
“坠露丫头,那你忙,我今日先回去了。”我道。
“白大人您走好。”坠露略施一礼。
此后三日间我便天天去暗牢探望,主要是想看看冥辛的头脑是否能有所好转。
我第一天去带了一只小香炉和几片迷迭香片,此香烧起来能醒脑清神。
第二天去带了只小木虎,此虎挺着身子,两爪高举,尾巴倒立,形貌威武中又透着一丝诡异的憨,名为平衡木虎,是我们尚国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当年也玩过,是在它两爪、尾巴、头上放置小木块,小木块有长有短,有方有圆,总之一个个堆上去,但要让老虎不倒,谁放得木块多谁就越厉害。
此虎是尚国三岁小孩必玩之物,我认为很适合现在的冥辛。
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我第三天去的时候,冥辛正对着小木虎较劲。
在我的悉心栽培下,冥辛恢复得卓有成效,我第四天去时,她已面露精光,双目炯炯,似与过去无异了。我喜道:“冥辛好友,你大好了?”
冥辛施施然捏起一根尾巴,高深道:“这木头虎,不错。”
看来是没好全。
我在她身边坐下,道:“是挺好玩的,我三岁前也爱玩。”
身边人忽然身形一顿,那木虎黯然坠地,滚了几圈藏进了墙角。冥辛一本正经道:“这些天多谢你来看我。”
“你好多了罢?”
“差不多了。”
“真的?”我颇感怀疑。
“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好得不得了。”
我默默在地上画起了点,待画到第三个点时,冥辛一把抢过我手中银簪,“你是要画九点图?”
“你看出来了?”我惊喜道。
“你画它,是为了看我现在究竟有没有恢复?”冥辛转着那只簪子,飘飘然道,“那么怎样的速度才叫聪明呢?比你快的速度吗?怎样的速度才叫笨?比你慢的速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觉得自己处于聪明与笨之间,也就是说,某一些时候能算聪明人,某一些时候又扎进了笨人堆。嗯,你这个觉悟还算中肯。”
不用测了,这厮不光好了,甚至青出于蓝了,这般刁钻的角度一般人还真琢磨不出。
“恭喜恭喜,冥大将军终于三魂重聚,自无间归来咯。”我拿走簪子,重新插回发间。
冥辛躺平在地,枕着双臂,一脚翘着另一只,仰天道:“多谢。”
迷迭香的香气漫在空气中,清和怡爽,我觉得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那个石洞很可怕,明明什么也没有,我却看到了很多东西,就在我眼前,闭上眼睛也赶不走,反而看得更清楚了。起先很安静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后来我就听到了水滴声,再接着听到了虫子爬过的声音,后来好像整个洞里全爬满了虫子,爬在我身上,爬进我耳朵里,声音好吵,吵得我要聋了……我那时想到了死,我以为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我道,却并没有多少的底气。
“多谢。”冥辛又重复道。
两人不再说话,唯有香气萦绕在彼此之间。
良久,冥辛坐起身,换了一种口吻,“喂,上次说的当十钱,你们搞起来没有?”
“呃,这个么,当然需要从长计议,怕是得再大半个月罢!”我道,“不过郡主对你的计策赞不绝口,想来问题不大。”
“你是跟郡主说的?”冥辛略显疑惑。
“难道我和公主说?我几斤几两的事能瞒得过公主么?回头知道是你出的主意,能成的都成不了了。”我投去一个眼光,意思很明确:公主对你有偏见,偏得丧心病狂那种。
冥辛不作声,须臾假模假样叹了一气,“你们尚国的办事也太拖拉。”
“毕竟比你们婺国大得多,顾虑多些也是应该。”我稍作回击,便接着道,“不过之前行会的事进展顺利,很多行业人都乐意掏钱代物。”
“这样。”冥辛淡淡说了两字,便又躺下,翘起一腿。
我已渐渐将此人看透,她这会儿装作是小事一桩,其实内心是很自鸣得意的。我在心中笑过。
“如果你是尚国人就好了……”不经意地,嘴里溜出这一句,连我自己也惊了一跳。因这话说得太没来头,我又补上,“我听你说过,你不是婺国人,那其实……哎,其实也不必一定要是尚国人,我是说……”
我忽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你说说,你怎就非得当什么大将军,你在婺国安稳当你的鬼主不好吗?现在被抓了罢!”最后胡乱结道。
冥辛晃悠的脚在空中停住,她静躺着,少顷又将腿放下,人直直坐起,目光凝向我,“你知道前一代鬼主是何时身陨的吗?”
“这我怎会知?就连你,我也大大地不知,你哪时上去的?”我依稀记得六娘似乎说过,但那时也不甚在意,没记住。
“我是三年前。”冥辛道。我心忖那便是十五岁了,而冥辛的威名是从两年前传开的,这么说她只当了一年鬼主就迫不及待投入战场了,鬼主的宝座都没坐热呢罢!
冥辛接着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上一代的鬼主是在三十五年前身陨……”
“怎么死的?”我大感好奇。印象中尚国从没俘虏过什么鬼主,我眼前这位恐怕是头一个。
“毒发身亡,不过王室的说法是积劳成疾,这个说法要动听得多。”
“这又是怎么回事?她中的什么毒?”
冥辛笑了一笑,“蛇毒,鬼蛇的毒。说起来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一代鬼主却死于鬼蛇之下,真叫人怀疑什么狗屁鬼蛇信仰都是胡说八道。不过这也不是我要说的,”她顿了一顿,望向我,“你还记得你们与婺国打仗是多少年前?”
其实百年来尚国与婺国一直征战不休,若从最近来说,那还是澧兰大公主在时,我略作思索,“是十五年前罢。”
十五年前我七岁,公主也七岁,澧兰大公主十七岁,那是大公主第一次出征,隔一年,我与公主就去了太清山,名曰为国祈福。
冥辛点一点头,不再与我对望,坐到旁边,背抵着墙,“婺国有一项铁律,如果鬼主死了,将有二十年不可打仗,和你们的丧期差不多,就是长了点,她们说这叫休养生息,因为在婺国人的信仰中,鬼主的魂魄不死不灭,但要用二十年来蕴养,举国养魂二十年,然后魂魄自己挑个黄道吉日降入肉身。而你面前的我,就是那一具肉身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