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但此刻,我想,我实在也不该再妄言,我对汋萱的了解深深能有几许。
  我只回望她,沉道:“那么,郡主大人自己又如何?郡主大人也会是那个暗处谋局,掀起巨浪而作壁上观的人吗?”
  汋萱眼神微烁,像是有些意外,片刻她大笑道:“白大人,我不知是你将我看得太高还是太低,你为何会对一个郡主提出这样的疑问?”
  我一时也恍悟,汋萱是郡主,将来还将封王,我所问的本就是为君者的必修。事实上,对于像她们那样的人,名教与规则本就形同虚设,她们根本是定名制规的人,用以拘束庸庸众生。
  只是,曾经我身边的一人,从来不似一位真正的君。
  长久以来,我实在没有看清很多明显的道理。
  气氛有些凝滞。
  “所以,后来她功成名就,也不敢收我的银子,”汋萱执筷轻夹了一粒虾仁放入碗中,将话转了过去,“白大人,我这样不算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了罢?”汋萱笑眯眯看我。
  我赶忙拍上:“郡主大人慧眼识珠,真是一段佳话啊!”
  又缓和了下来。
  我忽记起,听了半天余仙的故事,我竟还没说自己今晚要走的事,忙向汋萱提及。汋萱又问了几句身体无碍的话,并不多劝,替我吩咐下去,吃完了饭就派人送我回白府。
  饭毕后,我与汋萱在檐下吹风。
  已是快入夏的季节,今日却有些冷。
  汋萱本来陪我在屋里坐,等消了食再送我回去。但我觉两个人坐在桌边,闷闷的,不如屋外开阔。于是汋萱便推我去了后檐一隅。
  月色清明,清风徐来,檐下花香阵阵,实在很令人神清气爽。
  我看向汋萱,她斜倚栏杆,微微仰头望月。我不由想起“濯濯如春月柳”一句,只觉愈发心清目澄起来。
  “白大人,今夜月虽凄美,可也非生离死别,你这样看我,让我疑心白府并不似两条街外远。”汋萱忽开口。
  我忙移开视线,“郡主大人看错了,我是在看你身后。”
  “哦,那真抱歉,”汋萱退开一步,露出身后光秃秃的红柱,“想必白大人想替这柱子雕花,我便不打扰白大人。”说罢,汋萱侧身,朝屋里走去。
  檐下便只剩了我一人。
  我微微苦笑,若是放在从前,她这样走开,我是不是还要惊叹郡主大人也有如此羞怯的一面。
  我抬头看月,月色凄清,如沉入秋水,我脑中忽闪过那日在水下的情景。
  那日我虽受伤,但水下拖命时意识尚清,所以我知道那个救我的人就是我所想的人。汋萱并不屑于揽一个救人之名,而能让她甘愿说谎的,只有她的皇姊。
  我不知她为何救了我,却不愿让我知道。或许,救我是出于她身为公主的一份爱护之心,而她已厌倦我对她的误会了,所以宁可瞒着我,省得我再跑去她面前纠缠。
  我望着清月,只觉心中微凉。
  白轻衣,你竟沦落至此,让她连救了你都怕让你知道。
  我在檐下独自坐了半刻,丫鬟便推我进屋,说是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汋萱竟仍坐在屋里,她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推我到屋前马车旁。她从后面绕至我面前,微微侧身弯下腰来,我一惊:“郡主这是作甚?”
  “你是被风吹昏了脑吗,自然是抱你上去。”汋萱平静道。
  我忙晃手,“不必!岂敢!我自己能登上去。”
  汋萱于是直起身,在一旁将我扶起。到了马前踏脚杌子前,我侧身向汋萱道:“这些时日多谢郡主大人照顾了。”
  “不必。”汋萱简短道。
  我上了车,车内已铺得厚厚实实,坐下躺下都十分软和,我自己的那床软垫软被也叠得齐齐整整地放在一边,令人颇觉熨帖。但在这股暖流之中,又有一股难抑的不安也随之涌上心头。马车将要转动,我忽喊了一声:“郡主。”
  车妇在前头按了按辔。
  车帘被撩开,“你落了东西?”汋萱登上车,在帘外半曲着。
  她今日的碧衫微褪色,在月下尤显得皎洁。尊贵的郡主,与一袭洗旧的软衫,散发一种不拘俗名、不在此间的洒脱之感。
  “不,没落下的,”我望着她,“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郡主。”
  汋萱回望我,静默地。
  “那个人,果真是发了疯病才误刺了我吗?”我慢慢说道。
  汋萱的眼睛微张大,却什么也没有,平淡得仿佛我不是问了她什么,而是同她说了句回见。
  “白大人以为呢?”
  汋萱轻扬嘴角,直盯盯看着我。见我不再说话,露出几分不耐,将手一放,在帘子垂落的间隙里一个旋身飞下马,落定,“启程罢。”
  车轮又转动起来。而我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停歇。有些东西我还是没有看错,汋萱是高傲的,无论如何,她不屑于做借刀杀人这样的事。
  第五十八章
  回府几日,我有一些后悔。我似乎不该回来得这样早。起码该等一等,等我被刺了一刀掉进湖里生死垂危一事消淡之后,再偷摸回来。当然生死垂危这个字不是我说的,是来我府上的诸位官员每人都必要提上一提的词,仿佛少了这个词便显不出她们的忧心关怀。
  我自然不厌其烦一一回道:“言重言重,虽是刀伤,但全无性命之忧。”
  哪知,她们又像是等着这句似的,异口同声道:“多亏郡主殿下救得及时哪!”
  然后,便从我的伤势撇开去,滔滔不绝讲起汋萱的英勇之举,言辞间满是赞颂,目光间闪烁钦佩,语调间激荡不已。
  如此情真意切,连我也不免起疑:莫非那日救我的真是汋萱?于是我开口道:“那日只有郡主入湖吗?”她们答:“那倒不是,公主殿下与郡主殿下齐齐入湖救人,哎!郡主殿下真是救人心切哪,竟连公主殿下一个武将也比了下去,我想,定是郡主殿下心甚惭之、愧之,才由心底涌现奇力罢!”
  我干干笑过,心忖公主真是用心良苦,不光绝我的念想,还绝了百官的利嘴。汋萱一过一功,功过相抵,百官也就不会太过为难了。
  从她们口中,我还知汋萱还自呈了一封罪折,上面说,经此往后,永不再蓄男宠。更引得百官点头称颂。所谓男宠,或许是她消沉麻醉,又或许本就是她掩人耳目之举,如今正可趁此事,全丢开了。
  海棠花再也不愿默默醉卧于墙角,她意欲盛放。
  总之,这几日我府上来客乃是络绎不绝,我家大堂俨然成了夸夸大会。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莫名的来客后,我不禁怀念起躺在郡主府时无所事事的平淡时光。
  不过也有好事,我大姑听闻我中刀,大手一挥又批了我一个月的假,感人哪!世上果然只有姑母最好。
  又过了些时日,我的事渐渐过了风头,府上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令人怀念的景象,我躺卧在家,只觉无事一身轻。但似乎,该说一向如此,成人之后,过度的清闲总会让人隐隐不安。
  我从文杏阁搬出几箱书,一本一本地翻过去,抵消一些难以言状的心绪。只是在闲翻书页时,或是窗外几声空肃的洞箫,或是书上几个熟悉的字眼,我每每被打断,继而陷入另一番心境里。
  之前人来客往的,我的心是浮着的,随波而逐,现在闲了,慢了下来,我的心又沉静了,于是便回味过来,自己似乎是失了一次恋。
  自然,由严格一些的人来看,相恋才有所谓失恋,我这样的只能叫白日梦破。虽然我仍暗暗自诩自己仍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毕竟从小长大的情分,连汋萱与她也还少了一截,且我以为那一截对她对我都是顶重要的一截。
  可,亲近终归只是亲近,与喜欢不同。原先她待我特别,是因亲近,如今她待我特别,是因不爱。
  小时或能不分彼此地亲密,但到了这个年纪,莫说叫别人误会,我自己就先醉得不轻,而她现在无非是替我解酒,叫我清醒罢了。
  我一边愤愤于彼此这样相熟相知,却还拒我于门外,难道我就这样不可爱么?!又一边戚戚于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一个破医官不入她眼岂非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总之怅然自失,将本该快活似神仙的初夏闲日过得秋风萧瑟天气凉。
  某天,我又在窗边不觉泪下,眼望着书页上一滴豆大的泪飞速洇开,我深觉如此下去恐怕自己也将同那两行字一般,被冲毁得模糊不清,不识自我了。
  我将书“啪”地一合,猛地坐起,决意从这个历来意象匪浅,尤受思妇喜爱的窗前离开,该去到一个更开阔、更俗气、更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去,譬如说牛来大街。
  在京城,牛来大街这样一个名实在算不上好听,甚至有官员担忧这样一个名有损京城的气度,而提议改名的。但终归,这个俗名还是留了下来。
  牛来大街之所以叫牛来大街,是因早先此街来往的都是从城外赶集来的乡农,她们赶着牛,牛上一箩筐的菜蔬、稻谷,壮牛气昂昂地抬步,哞哞声此起彼伏,伴着霞光传向京城各处,此街当是全京城最先迎来清晨朝气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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