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现在虽因城门口颁令限制牛羊等畜,菜蔬瓜果都从江边运来,牛来大街已牛声不再,但也沿袭了之前的风气,吵吵嚷嚷,叫卖声不断,汤饼小食店尤多。
我如今正应该喝一碗大油肉汤,大嚼数张锅盖大的油饼,畅畅快快吃一顿,将这些微末细琐、缥缈如烟的心绪一气儿压实在心底,再也兴浪不起来。
打定了主意,我便夺门而出。本想健步如飞走去牛来大街,但一想,痛快大步是好,但万一引出伤来还是不妙,遂退了一步叫人备轿。丫鬟问我去哪,我豪气充斥在心,嚎了声“牛来大街”,中气十足,丫鬟显然有些惊到,结巴道:“牛牛……大人走好,小心身体。”
我在院中等轿子的间隙中,忽然想到汋萱。汋萱当年日夜泡在桐江边上,莫非也是心中苦闷,难以言说?我又苦笑着吁了口气,我与汋萱实在是太不相同的两个人。就从这排忧解愁的方式上,她去的是纱帐飘飘仙乐袅袅的歌馆舞坊,而我这会儿只想大吃大喝,做一个原始人,或是一头奔放的巨兽。
我与她唯一相同之处,只在于我们所为之困苦的是同一个人。
那种微末的痛楚又在心间弥散开来,我忙打住,晃了晃脑,在原地蹦了蹦,将那种要大口吃饼的劲儿又召回来。
轿子还未抬出,我四下踱起步,踱至门口,远远看见一个月白色的影子,也是策马而来,我一下看清那是公主府的坠露。果然,不一会儿,那人下马上前,躬身道:“坠露见过白大人。”
看来这趟牛来大街是去不成了,改道马行街了。我向坠露点一点头,再向一边的丫鬟吩咐拿药箱,然后便走向坠露,道:“来来,咱们先去。”说罢,推着坠露上马。
“哎!白大人!”坠露叫起来,扭过头来,“白大人,这次不急的。”
“你不是叫我去救人的?”我疑道。
“噢,救人是救人,不过我们慢慢过去就好了。”坠露认真道。
我更疑:“救人哪能慢!快,我还坐你的马,咱们赶紧。”牢里的冥辛哪次不是被审得只差一口气,晚一步都可能救不回来,我又推了推她。
坠露被我推到马前,仍迟迟不上,只道:“白大人,您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坐马了罢,仔细颠得您肚子疼。”
“我伤早好了,去公主府的路平得很,这点颠簸不算什么,快走罢!”我再催。
坠露仍杵在原地,嘴中沉吟着,两指拨弄着,显得有些无措。这丫头今日这般异常,莫非是怕骑马带我,真让我坐出旧伤来?可也说不通,若是将我带去迟了,牢里的人等不及先死了,岂非过错更大?
我脑中一闪,遂道:“你们公主吩咐的?”
“啊……”坠露一惊,猛地摇头,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公主殿下什么也没吩咐,是我,我心疼白大人身子!”
我默默扶额,公主你要让人替你保密,也要看看此人能不能守得住啊。坠露这一番惊惶得明晃晃的自白,我心中也就明了七八分。
“咦,好像有轿子来了。”坠露一眼瞅见,喜道,“哎呀白大人,您跟咱们公主殿下真是心有灵犀,原来您早就准备好了!”坠露满脸松了口气。
我不作答,笑了一笑,进了轿中。
到了公主府,我径直提了药箱向暗牢奔去。
狱中,冥辛果然晕在地上。但与之前都不同,这次她身上的伤口并不多,也并不深,看来公主殿下顾恤我,打得并不算难治。因我的洁癖不治自愈,所以也不需坠露,我亲自替冥辛包好伤,又施了几针。
少顷,冥辛便醒转过来。
“她把你叫来的?”冥辛看到我,露出几分诧异。
“不是她,难道还是我自己跑来的?”话一出口,我顿觉这话不对,我还真的自己跑来过,眼见冥辛向我瞥来一眼,我又叨叨,“要不是公主殿下叫我过来,我这会都喝上油汤,嚼上肉饼了,哪会在这儿啊,我一个大病初愈的,来这儿见一个新伤待救的,这事儿可真是……”
“你病了?”冥辛倏地侧首。
“是。不过好得差不多了,替你治个伤绰绰有余。“
“原来如此……”冥辛微点着头道。
“什么原来如此?”我见她一脸神秘莫测,便问道。
“你与你的公主殿下,最近是不是没有见面?”冥辛道。
“这,你说这个干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来救人,怎么此人一点不懂知恩图报,反而往人伤口撒盐。
冥辛面向我,扬了扬嘴角,“你看不出?她是借我来看看你。”
这话倒是一句好话,但却比上一句更令我不堪,我不知冥辛哪来的这套歪思,但却令我想起先前自作多情的丑态。如今梦醒,我再也不会自寻羞辱。我果断道:“无稽之谈。”
冥辛挑眉,目光中有几分挑衅。
我被她一激,又接着道:“公主殿下日理万机,哪里能顾及别人伤好得如何?再说,我与公主殿下从小亲近,她要见我,何必绕这么大一弯子。”我顿了一顿,换了一种口气:“从来只闻冥辛大将军善出奇兵诡术,没想到在战场之外,冥大将军的奇思异想更令人叹为观止,小人佩服。”
甫一说罢,冥辛便抚掌大笑。我见她笑声洪亮,气息畅达,想是身体无碍,便提起药箱欲走。哪知,冥辛见我起身,倏地止住笑,喊道:“你等等。”
我回过头,目光示意她有屁快放。冥辛看我一眼,又避开,侧着一张脸。我见她不说,便立起身,刚触到牢门,便听身后悉索一声,再一下我的手腕已被人紧紧擒住。
冥辛已立在我身旁,低着头看我,须臾,她轻之又轻地说了一句:你陪陪我罢。
她低垂着眼,我不大看得清她此刻眼中的神色,不过,她都把眼垂得那么低了,想必此刻神色不大好见人,我立刻从这一番推演中获得了一丝难以言说的趣味,心中浮起一阵轻快的晴云,“哦,你说了什么?”
冥辛显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回答,她一时愣在缠着铁索的门边,片刻后,她像是反应过来了,忽地转身,坐在墙角,背靠着墙壁,头微微垂着,闭上了双目。
是她在狱中最常见的姿态了,只是今日这狱中一景,显得尤为孤苦凄凉。
我暗笑,谁让此人方才编排我,一报还一报,如今才算两清。我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大摇大摆地坐下,“嗐!我来都来了,就在你这儿多休息一会喽。”
第五十九章
冥辛闭着眼一言不发。良久。
久得我觉得再坐下去仿佛我也成了狱中一员,两阶下囚齐坐忏悔人生。空气微凝。
好在我对此种情景已习以为常,周围心气高的人太多,我最懂她们此刻的心情。
这会儿千万不能在旁边一声声唤她们,因为此刻她们决计不想多与你说一句,而你一声一声地只会把这事叫大,这就令她们更难忍。但也绝不可拂袖而去,这比随口叫唤还大忌,一旦走出这门,这缘分也就拐了弯,伸得南辕北辙了。
这些相处之道,大多由汋萱身上体悟出来,多年来已成我不外传的小小心得。
我熟门熟路地拿过药箱打开,煞有介事地将方才已理了一遍的箱内诸物再一针一瓶地重拾掇一遍,将慢条斯理四字做到十成十。
又过了一会儿,我瞥见身旁人开始有了动静,譬如换了一条腿曲,譬如指节轻擦过鼻尖……可怜她身在牢狱,身上手上没个雅物。若是汋萱,这会儿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摆弄她的折扇,一派风轻云淡,旁人也就知道,这是能凑上脸去了。
至于我身旁这位,也明明白白是这个意思,只是身无长物,四肢莫名舞动,只叫人想问她是否身上长了虱子。
我暗暗笑过,自知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正欲开口,却听:“你伤不严重罢?”冥辛探着头看向我药箱,轻松地,随意地,僵僵道。我跟着平淡道:“没什么,小小刀伤,跟你身上的没法比。”
冥辛听了,一阵默然。
我再道:“你怎么样?似乎……”我今日替她敷药时,见她身上无甚新伤,不过此人恢复得快,我也说不准。
“若不是今日这顿,我还以为你们公主把我忘了。”冥辛道。
忘了你不好么,反正这牢里一日三餐,打扫得也干净,除了晒不着太阳,也不算太差。我戏谑道:“可喜可贺,看来公主殿下渐渐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冥辛蓦地寒光一扫,我微惊,再看去她双目,已是静若深潭,只听她轻叹一声,“你们公主真有大事要做,连我一个敌国将军也没了分量。”
此话听来,竟有几分落寞。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不知是否是我近来多思易感,她的神情看上去是有点落寞,连那条优美利落的下颌线也显得孤山峻岭,刻画着遗世独立之姿。
或许,对她而言,公主来,还有一线的希望,公主不来,那才真是万念俱灰。对我而言,只要不遭打,在狱中苟活一天是一天,可对一个曾经风光无限,受万千瞩目的人来说,被世间遗弃的滋味或许才最难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