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这画盒远看平平无奇,拿在手里摸着却有缕缕隐秘的细纹,更有一股幽谲的暗香,是我从未闻过的。我打开盒,取出一卷展开,是一幅寻常的山水画。我因对鉴画并不在行,所以一眼瞧去也分不出高下,只觉与墙上挂的都是一样的出众。
  当我多看了几眼后,却渐渐瞧出了几分熟悉。
  这画上的,似乎……是太清山。
  画卷中央有一截较和缓的细小瀑布,两边是敦实的巨石,并不险峻,左下一丛银杏,挂着满树的小金灯,有一株弯枝低垂,金叶纷纷飘落,浮于溪水石丛间。
  这样的山水很常见,银杏树叶并非太清山独有,可是这一隅山涧于我实在太熟悉,所以我一眼便瞧出是太清山。太清山高耸陡峭,少有这样平缓的地方,所以这一方天地是我与公主常来之所。
  望着画中潺潺的流水,我便想起那时与公主在水上乘舟,两人躺在船尾,双脚垂挂入水,在满树金黄中仰看漏出的一角天蓝。
  忽地,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此卷上并无人影,或许……我猛地再抽出一卷展开,此卷上确是多了一个身影,可这身影却是我始料未及,我的手有一丝颤抖,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抹以靛青晕染的身影。
  这画上的人,分明是公主殿下。
  第五十七章
  那画整个像是从水里捞起的一般,淡而湿润的笔墨,渗入淡色靛青,晕成远山、飞瀑,与一片迷蒙的夕照,显得幽冷而空寂。
  此画惟有两处鲜亮——溪涧的一棵李树,及树边那抹天蓝色人影。
  在这样一幅以青蓝为调的画卷中,着蓝衣也未必会让人以为是公主,只是我已知晓此山是太清山,而太清山中的人,惟有我与公主。
  画上的人,执剑而舞。
  而我是从来不拿剑的。
  “郡主殿下明明画得很好呀,我看哪,这画阁所有的画都比不上郡主殿下的。”丫鬟也在我身后探头看。
  “是,”我轻轻点了点头,“郡主的画,其它还有吗?”
  丫鬟面露憾色,“郡主殿下的画都在这里了。殿下当年迷上画画,闷在书房日夜不停地画,可是留下来的只这两幅,其它的都被殿下自己撕了扔了。唉,郡主殿下就是对自己太狠,都说画画是用来怡情养性的,可我看郡主殿下画得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比平时易怒,画一张撕一张,画一张撕一张,收拾的人第二天进去,满屋子碎纸,郡主殿下就在一片狼藉中靠着书案睡了一夜。纵是这样用心,最后也只藏了两幅,我真痛惜!”丫鬟说完,深深地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我想想,”丫鬟沉吟着,忽道,“约莫是六年前,那年郡主殿下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回来就闷头苦画了。不过这两三年里,郡主殿下好似对画画失去了兴致,久不动笔了。”
  六年前,恰是我与公主回京城的那年。只是那年,我并未见汋萱离京,毕竟那时澧兰大公主的病情甚危,谁也没心思远游。那么,便是我与公主还在太清山时了。
  我忽觉有一些好笑,谁想得到,堂堂郡主,全天下最恣意妄为的一个人,会偷偷跑去西南一座山。
  我不知她在山中是否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可我知道,那个人绝不知道她来过。她这样跋山涉水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究竟图个什么?
  我以为汋萱是这世上最纵情随性的人,原来竟是反的。她从前在人前展露的放诞不羁,如今却是笑话了。
  可,我忽然意识到,真正该笑话的其实是我自己。
  汋萱之前说她去过太初山,可她忘了说,她也到过太清山。
  汋萱从未说过她倾心何人,可我却以为,她心中的人是我。
  “……推我回去罢。”我轻轻道。
  天下再没比我更恬不知耻的人了。
  到了晚间,有丫鬟来通报,说今晚郡主回府早,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再晚一些,汋萱到了,穿着一件淡色旧衫,很闲散的模样。她先看了看我,再问服侍的丫鬟,听说我伤势大好,今日还溜了弯,便笑道:“看来白大人恢复得不错,我总算放下心。”
  我道:“我在这吃得好睡得好,郡主大人不必挂心。”
  汋萱笑了笑,命人上菜,少顷一桌鱼虾肉样样不少,但每样都煮得清汤寡水的菜便上齐了。这样的菜我吃了四五天,第一次吃还觉得膳房体贴入微,待天天这么吃了十来顿后,我恐怕出了这郡主府,我连吃个馒头都觉得咸。
  然汋萱对此无甚不满,她十分淡然地夹了一片更为淡然的鱼块,吃得怡然自得。
  “听说你打发了那个说书的?”汋萱替我舀了碗鱼汤。
  我接了放在边上,道:“噢,神仙传听多了也没趣,不如叫她回去了,屋子里还清静些。”
  “这倒是我想岔了,以为你待着闷,特意拣了个眉清目秀的来替你热闹。”
  “哪里,郡主大人大费周折请来余仙,光这花出去的银子,就令我很良心不安了。”
  汋萱微抬首,“那白大人尽可免了,我一分也没花。”
  我诧异,我以为绑了来已属强横,原来更有霸王手段。
  我模糊支了声,权作回答。
  汋萱喝了口汤,却主动说起了这桩往事:“此人曾是个书生,那年赴京赶考,因缘际会之下,我一本落在茶楼的书到了她手里,那书神神叨叨的,我不爱看,虽是孤品,丢了我也并不在意。却令此人从此着了魔,书也不温,只管修仙。可毕竟是个穷书生,来了京城数月便囊中羞涩,又学不会辟谷,终日饥肠辘辘。当然,…”
  汋萱微停,“这都是她后来在我面前扮可怜时的说辞。否则像她那样的人,根本入不了我眼。”
  我道:“所以余仙是拿了那卷书来寻郡主大人?”不知为何,我浮想起淮县那个莫名讹了汋萱五十两银的客栈主人。
  “不是她寻的我,是我找的她,”汋萱有些冷淡地接着道,“那已是几个月后的事。母上将我叫去,问我是否知道一个姓余的说书人,我那时才知,京中传言,余仙因我入道,弃了科举,当了说书人。此时她在京城已小有名气,又正值发榜,有人说若以余仙的才气,三甲也不在话下,总之传言纷纷,连我母上也惊动。”
  “那郡主大人怎么处置的她?”我疑道,因我印象中,余仙一径并未受阻,反而名声一路高涨。
  “我本来是要狠治的,不过么,”汋萱笑了一笑,“她颤颤拿出一本封了书皮仍难掩破烂的旧书,正是那日遗落,她说,她只是与人说她偶得一本我的藏书,并未多嘴什么。她那时嗫嗫啜泣,十分楚楚可怜……”
  “所以,你要说,你意欲当一回惜花怜弱之人咯?”我截话道。
  汋萱斜睨我一眼,“这话何意,当一回?我从来不都如此么?我的确放了她一马,不过与她做了约定。她既已借了我的名头,那便不能止于半途,她必须至顶峰,做天下第一的说书人,否则便是辱没我。此约一年为期。”
  但似乎,不消一年,只半年,余仙便成了京城风头最盛的说书人了。各处都抢着要她去,身价越攀越高,连宫里也请了她几回。我不由赞叹:“余仙果然厉害,寻常说书人,纵是十年也未必有这样的地位。”
  汋萱又饮了一勺汤,慢慢道:“我与她立约之时,就知此人办得到。敢造我的谣,搬我的头衔去铺她的路,此人胆肥得很。”
  “可她说的也算不得假,传言么,总是越传越错,越错越广。”我替余仙辩驳。
  “哦?明明是我落了的书,她偏说偶得,错是不错,但其后又说这是一孤品、珍品,岂不让人以为此书是我特特送她。此外,她既知此书原主,怎么不来府上还,反私自昧下?再来,是她挑的时机。偏偏在发榜之际,众人围着红榜,本就议得热火朝天,她以弃考之姿,再添柴火,将火引至自身,以身涉险。其实也无险,细究起来,她不过是藏下一册本郡主的书,她既真心喜欢,留下也就情有可原。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她在中心却片叶不沾。我纵将人抓了,难道还因这一本书治她罪吗?此人作壁上观,而群云自聚,扶她上青天。”
  我未曾想此事背后会有这样的算计。余仙能半年登顶,或许汋萱所言不假,但对此我并不关心,我在意的是另一件,“郡主大人既然知道此人巧言令色,心机深沉,又为何还与她定下一年之约?”
  “心机深沉,唔……其实用足智多谋、心思缜密也未尝不可么?”汋萱侧首瞥我一眼,笑道:“好罢,似乎白大人对这类人不太喜欢,那便叫心机深沉罢。可心机深沉又如何?命是自己的,路在自己眼前,人只活一遭,为自己费尽心机,闯一条凌云道,难道不是一种珍重生命的做法?这样的人我喜欢,她既有所求,我愿意成全。”
  汋萱今晚同我说得有些多,且与往常不同。往常,这类汲汲于名声利益之举,在她看来都是俗不可耐,扰了人的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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