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只是连听了几日书,我听出来,那说书人的嗓子似乎比第一天来时要喑哑不少,且一天更似一天得粗犷起来。以至于无论她说的什么,我脑海都是一片大西北的荒漠,狂风大作,沙石漫天,主人公逆风高歌,满口的沙砾子。
此情此景,我终于有些不忍卒听,叫她暂歇。
等她喝罢三大碗茶,缓过声来,我与她闲聊才知,此人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余大仙,至于为何称她为仙,乃因此人不光说书说的是神仙灵怪,就连她本人也活脱脱是个求仙问道的狂热分子,常栖息山林,钻研古文奇字、阴阳术数。
此人常年隐遁,找不着人,但她的说书却是京城一绝,令人闻之如坠云雾,飘飘然不知今昔何年。是以她虽不务正业,京城的人也只道她是上山采风,更有信者称,余大仙乃是为说得更栩栩如生、如临仙境,才不辞辛苦常住山间。
但我听她言辞间对山居岁月的眷恋,对寻仙访药的痴迷,我以为,升仙方是她的正业,说书是为生计不得已为之。
据说她说书一场便能入千金,一年只说四场,分别说于春、夏、秋、冬之初日。所以本来这四月间她是该在山上的,是我们郡主大人活生生将人从山顶绑了来,又让人慢声细语地替她说清厉害,才有了她日日说书的说坛奇景。
我见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感慨郡主大人果真威武。
余仙久疏练习,所以嗓子不堪连日说书,我便叫她回山上去了。她大喜过望,又有一丝担忧,我向她打包票,郡主那里我去说,她才连连拜谢,临走前还掏出两颗丸药,神秘兮兮地附耳道:“此乃我精心炼制的两枚仙丹,送你。”眨了眨眼。
说书人不来后,我的日子更淡得白水一般了。
今日,丫鬟端了食盒来,我一面吃着,一面琢磨着该向汋萱道一声,我也该回去了。我左腹的伤已大好,我也能下床了,要我说今日就可以坐轿回去了。
我问丫鬟:“你们郡主今日在府上吗?”
丫鬟答:“郡主殿下不在府上,今日尚书府有宴,郡主殿下约莫晚上才回来。”
我哦了一声,吃了块煮得软糯糯的肉片,道:“这样罢,我吃了饭就回去了,你们郡主回来了,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多谢她多日的款待。”
丫鬟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啊!白大人!郡主殿下说,要我们好好照顾您,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郡主殿下会很生气的,那我们就惨了!您一定再住几日,再如何也等到郡主殿下回来,这您可一定得帮我呀。”说完,唰唰唰从盘中夹了十来片嫩肉放入我盘中。
我瞄了眼她,又瞄了眼肉,最后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好罢,那等你们郡主回来我跟她说。”没法子,吃人嘴短,我决定再待上半日。
等吃完了饭,我又躺回床上,越躺越躺不住,索性又支起身坐回桌边。丫鬟出去了又回,拿了碟甜瓜放桌上,“白大人,吃点鲜果。”
饭后吃果其实于身体无益,我拣了两块,只当解腻,便又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窗。那丫鬟看我懒懒的,有些过意不去,道:“白大人,不如小的带您出去逛一逛罢?”
我扭头看她,“恐怕我走不了几步就要折回了。”我左腹的伤虽恢复得不错,但走路还是勉强。
那丫鬟道:“这个您不必担心,咱们府上有轮椅,您坐轮椅上,我推着您就成了。”
“轮椅?”我的双目顿时一亮。
“是,不过怕您嫌弃,这轮椅早先是替一位小男宠备着的,后来郡主殿下烦了,将人撵出去后,库房就剩了几座,用是没用过的。”丫鬟道。
我当即道:“那赶紧拿来,我不嫌弃。”
等丫鬟将轮椅推了来,我坐上去后,我的心像枯木逢了春,我的脸像银耳遇了水,一簇绽开了。我闭着眼,咧着嘴,迎着暖风在廊下陶陶然滑过。在房里憋了五天,我第一次感到鸟叫得如此悦耳,花香得如此沁鼻,我简直是在梦游仙境了。
“白大人,我带您去园子里逛逛罢。”身后的丫鬟道。
“好,好。”我沉醉道。
两个半时辰后,我在清香四溢的花亭中像一个喝了五坛陈年佳酿的醉徒一般,醺醺然意犹未尽。然推了我一路的丫鬟已瘫坐在石栏边喘气。
“白,白大人,咱还接着逛吗?”丫鬟上气不接下气道。
这园子毕竟是郡主府的园子,大自不必说,关键是一坡连着一坡,一弯接着一弯,和它们郡主一样,曲折又费劲。所以虽只走了两个半时辰,却堪比爬了座巍峨崎山。
我按捺住内心未熄的火,和颜道:“看得很够了,你歇好了我们就回去。”
回去时,我看天色还早,日头高挂,顿时又不想回去了,我对丫鬟道:“你们府上还有什么有趣的地儿?咱们挑平的路过去。”
丫鬟歇了一阵此时又活泛了,热络道:“咱们郡主殿下爱收藏,琴是不必说了,百年的桐琴,数也数不过来,像画呀字呀,玉石呀,都有,专门收在不同殿阁里,白大人想看哪个?”
“这,是什么人都能去看的?”我问道。汋萱虽近来品性趋善,我仍不敢太造次。
丫鬟道:“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看,不过您是白大人,与郡主殿下是自小的好友,难道还怕大人偷了去不成?白大人尽管随我来。”
“那……”我略想了想,“本来也是来郡主府看字画的,就带我去看画罢。”
“好嘞。”
郡主府的殿阁从来精雕细刻、错落有致、连一角飞檐都翘得比别家诗情画意些。这画阁在一丛紫藤花中,由几片白色帷幔相拢,半遮半闭,像一座云烟逸散的小岛。画阁共二层,二楼有凌空阁道通不远的字楼。
我推开阁门,内中天顶奇高,刻画碧绿水花纹。地上分了十间,左右各五,每一间门上刻了不同字,字型亦各不同,我只认出一个“尚”,一个“烬”,烬是前朝,这个“烬”字乃是用前朝特有的书体所写,更繁杂且弯扭。看来这画阁是以朝代划分,每一间藏着各代的画作。
本朝与前朝的作品我素来也见过不少,所以不大有兴趣,进了一间古一些的阁子。一推门迎面便是一股扑鼻的异香,我道:“这画阁还熏香?”
身后的丫鬟道:“不是熏香,是一种防虫的药水,每隔半月要喷一次的,前两日刚喷,今天气味还重。”
我哦了一声,瞄了几眼墙上挂的,又随意抽了几个樟木盒打开看了看,初步得出个结论,此朝烟火气甚浓,不是画一碟又一碟的菜肴,就是画还未变成一道菜的地里水里的原材。
我有些想笑,竟有过这样一个国,我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她们将吃饭当作一件雅事,还是所谓雅就是指吃饭。既是这样一个吃国,我倒想瞧瞧她们的好菜,兴许还能偷学几式拿去献宝。只是这药水的味实在有些难耐,丫鬟在身后替我扇风也无济于事,我于是放下画,出了此间。
“其它几间也都喷了药水吗?”我问。
“是,都是一样的日子喷的,怪小的忘了这茬,叫白大人白来一趟。”丫鬟歉意道。
“无事,”我道,“二楼也是藏画吗?”我从底下望去,二楼似乎并不作分隔。
丫鬟一锤手心,恍然道:“二楼不用药水!不过,二楼的不是郡主殿下悉心收罗的名画,只是来往的画师们侍宴酬赠之作,郡主殿下挑了些收在这。若是白大人有兴趣,我带大人上去,这阁内有托物的直升木梯,不麻烦。“
我心想反正闲,上去看看打发时间也好,便由丫鬟推着到了木梯边,这木梯本来应当是用来运书画的,我连人带椅地装了进去,丫鬟拉绳将我托了上去。
二楼要明亮开阔不少,三面是长窗,糊了蝉翼纱,薄如无物,映着窗外紫藤萝的淡影。
二楼只一间大的,内中四壁挂着各式画,我一一看去,只觉每幅都惊为天人,许是因我近几日只盯着床顶的花纹看,双目少了滋补。桌案上也整齐堆着画盒,盒面皆精细,或雕名木或镶宝石,有几个盒上用小字写着“奉郡主殿下某某”,我才知这些画盒是同画一起送上的。
我不禁忐忑回想自己送过的礼,就算是生辰礼,也不过一柄折扇,店家包好我就拎着去了。如今见了汋萱平素收礼的水准——
汋萱仍与我交好,实在是个心胸宽阔、不拘小节之人。
我正暗自慨叹,忽然瞥见一个黑漆漆光面的漆盒,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彩盒中分外朴实无华,我指着它问:“那个画盒里的是何人所赠?”竟也有人同我一样敷衍了事。
丫鬟顺着方向瞧去,笑道:“那是郡主殿下的画。”
“哦?”我顿时来了兴致,我并未见过汋萱的画,但我记得公主在淮县时说过,汋萱画中的气韵她人难仿,“拿来我瞧瞧。”
“那是郡主殿下几年前画的了,似乎是画得不好,殿下不大喜欢,所以不摆在书房,都收在这了。”丫鬟边说边替我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