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白大人,这滋味如何?不够啊!不够啊!还远远不够啊!”他贴在我身上疯叫起来。
  我见此人欲抽刀再刺,用尽全力向他左膝踢去,他瞬时踉跄,我趁机与他分开几寸,继而毫不犹豫地跳入池中。
  “轻衣!”
  在我跳入池中之时,远远听到对岸有人唤我,只是听不清那是谁,却令我安心。有人看到,就会有人来救。
  我向岸上望去,那小衣龇牙张望,狠狠跺了跺脚,竟也一个猛子扎进来。
  我忙游开几步。幸好方才他刺我时,我被刀光闪了眼,下意识躲了躲,才避开要害,叫他刺在腹侧,不至于血喷当场。我捂着腹中刀刃,勉力游走,等游出几米再回头一看,却见那小衣在死命扑腾,却半寸未移。
  原来是个不会水的,这样还下水来,此人杀我之心不可谓不坚。我眼瞧着他慢慢挣扎不动,渐沉了下去,心下稍安,捂着刀缓慢向岸边游去。
  碧水之间,伴着耳边一下一下的拍浪声,我在朦胧中仿佛看见那个当初逼我学泳的人的面容,微蹙的一对远山眉,微微上浮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显得坚毅与清冷。像是冬日巍山里,层层云岚下,一束清光穿透,开阔、静默,又温柔。
  我一时忘了伤口,伸手揽向那束水下的明光……
  等我再醒来时,头顶是四片海棠花纹的床楣子,身上是一条碧色的锦被,——光此二样,我便猜得出我躺在谁家的厢房。
  我微侧过头,不远处的圆桌边上坐着一个人,碧衫披发,捧着一册书在看。我动了动身子欲起,不想左腹处卷上来一阵剧痛,我不禁嘶了一声。
  一阵快步声从圆桌处而来。
  “你醒了?”替我扶了扶肩。
  “多谢郡主大人。”
  汋萱在床边坐下,缓声道:“御医替你处理了伤口,所幸刺得不深,血……流得不太多。”
  我见窗外黑黢黢的,便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汋萱道:“戌时了。”
  “这么晚了?!”我惊道,“那她们都走了?”
  “你出事后,大家自然也无闲心论画,都过来围着你。御医来了后,我叫她们都散了。”
  我犹豫道:“那……公主她……?”
  “皇姊不比那些文官清闲,你被救起后,她见你伤口不深,无性命之忧,所以略陪了一会就走了。”
  我听这话心中陡生疑虑,“那个,我在水中游着游着就昏过去了,不知是谁救的我?”
  汋萱微微笑着,双目凝着我不言。我心下了然,从被中抽出两只手一拱:“原来是郡主大人,救命之恩,来日再报。”
  “听到是我救的,你是不是有一丝失落?”汋萱倾身向我,玩味地笑。我有些窘迫,往边上偏了偏视线,汋萱于是起身,负起手踱了几步,“哎,我实在不懂,你与皇姊之间究竟怎么一回事?若是往常,这样的事哪里用得着我出手?”
  “公主殿下万金之躯,何必亲自下水?若是有个好歹,我一个小医官万死也难辞其咎。”
  “哦?那我也不差,好赖是郡主啊?怎么你一脸受之无愧?”汋萱回身道。
  “郡主大人说笑了,您今日是主人,我是客,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我答得波澜不惊。
  “白大人很会讲道理。那你再说说,为何今日皇姊连御医都不等,走得比谁都早。你俩从小长大的情分,难道还不如那些文官?”汋萱继续道。
  我道:“郡主大人自己也说了,堂堂公主不比文官,万事缠身,我既是伴读,便只有等她的道理,而没有让她陪我的道理。郡主大人,还要再问吗?”我平静地望向汋萱。
  “好罢好罢,我才知白大人是这样能言善辩之人,今日原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再问了。”汋萱又坐回床边,“你躺了很久,会不会有些饿?”
  “多谢郡主大人美意,不过这么晚了,我想还是先回去了。”
  汋萱皱眉道:“你伤得这样,我怎么放心你走?”
  “郡主大人不必担心,我的伤我知道,没什么大碍的。”我道。
  汋萱的神色蓦然一冷,“白大人如此急着要走,莫非是担心在我郡主府再遭不测?你大可安下心罢,那玩意儿的尸体已趁着天黑运出城外了。”
  “他死了?”
  “自然,难道还留着拉来给你赔罪不成?他既做出这种事,多留他一刻都显得我无能。”
  “那,她们可有说些什么……”我谨慎道。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文官们见了他那张脸,原先或许看不出什么,但结合他刺伤我一事,恐怕已被她们看出了端倪。文官人人都备的一副火眼金睛,一张铁嘴钢牙,我实在很忧心。
  “那东西在水中已被我刺死,也犯不着那会儿捞出来污她们的眼。此人本就有些疯病,今日发了病撞上了白大人,所以才有这一出。唉,这事确实罪在我,几位文官已将我好好劝了一通,叫我别再随便带人回府。”
  我不知汋萱是有心还是无意,恰恰说出了我最关心的那部分,不过……
  “郡主大人行事果决干脆,连在水下也能一边救人一边杀人,如此速战速决,实在令人佩服。”我注视她道。
  汋萱眯起眼看我,道:“事关白大人,我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白大人,可愿意在我府上安歇了?”
  她话说得如此,我也不便深究了。我叹了口气,“郡主大人误会,我说要回去,不是别的,其实是……我有些认床。”
  “那容易,我即刻叫人去你府上将那床搬了来,不叫你生疏。”汋萱当即道。
  郡主大人从来不惮以最大的动静做一件微小事,我想起了在淮县时她兴师动众地去吃一个包子。若说那时还能替包子铺宣扬宣扬,那么此次一伙人将一大架子床举过头顶,“哼哧哼哧”溜过御街,究竟有何深意?
  我恐怕明日京城人人听说昨夜有张床抬进了郡主府,再一问床从何处来?答,白府白御医的香床。
  我顿时吓得一哆嗦,脱口道:“千万别搬!”
  汋萱不解:“你不是认床?”
  “认床是认床,不过不必这么麻烦……”我估摸着不说出个法子来是糊弄不过去了,便好言道:“让人去我府上取来软垫软被就好,床就不必了哈。”
  汋萱旋即起身,“那好,我去安排,再叫人送些吃的来。你躺着罢。”说罢,转身离去。
  我收手进被,重新躺好,盯着床顶上陌生的花纹,觉得今日实在过得意想不到。
  一想不到自己竟然也能身中一刀,是叫我一个医者也体会体会伤病之人的苦痛,将心比心,诊治时更轻柔些,关怀些么。
  我遇刺时脑中倒确实闪过一个人,想来我不过不深不浅的一刀便已疼得汗毛倒竖,晕死在水里,牢里那人千刀万剐聚一身,也不见她喊一个疼字,果非凡品。
  再来,我又想到了水中的那道身影,想不到,我在意识涣散之际,还想着她。
  我并非第一次落水,当年她在城外练划船,我也坐在船中,那时她还掌船不稳,一次风刮得猛,水浪亦猛,船于是倾得厉害,我一个不慎便掉进了池里,直直沉了下去。
  她那会虽身形灵活,但身板子并不比我壮多少,是进了兵营后一点一点矫健起来,是以她那会儿费了老劲将我捞起,上岸第一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轻成一只飞燕,要么跟我下水学泳。”
  轻成一只飞燕是万万不能的,咱尚国从来也不兴弱柳扶风,盈盈一握那一套,剩下自然只有下水了。那时距离四月的赛龙舟已不足一月,她抛了划船改来教人划水,此情此义本该叫人感人肺腑。只是——那时还是三月,池水它冷得叫人梆梆骨响,嗷嗷直叫。
  我的学泳经历最后以我大病一场,躺了半月为结果。当时躺在床上,大感后悔,早知道就不去陪她划船了,害我如今动不能动,吃不能吃的,憋屈得很。
  多年后,我又躺在了床上,心想着,当年那场病,生得不亏。
  我想起她当年红着鼻子,粗着声叫我双腿伸直,留意呼吸,其实那会儿也得了伤风。现在想来,若非她的坚持,我今日难逃一劫。我该感谢她。
  可……我又有些心酸,当年明明病了,还要强撑着陪我一天又一天地泡在水里练,如今怎么连在床边坐一坐,陪一陪的功夫也不肯给了。
  岁月果真如此无情吗。
  第五十六章
  在汋萱府上住了四五日,我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躺酥了。每日除了吃饭时坐起来喝两口粥,其余便一直捂被,仿佛一只巨型蚕蛹。
  汋萱并不常来看我,似乎日日都在忙,偶尔来我这一同吃个早膳也是神色匆匆,只晚上来瞧我时还心情轻松些。
  不过她人虽不至,她的心倒是很周至,替我请了个说书人每日在我床边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地吆上半天。若非这说书人穿得花红柳绿一片喜庆,我真有些床前送终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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