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这小衣上次见他是在水榭,沉默寡言的。今次见他,依旧是沉默寡言,只是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木然。他并没有对我行礼,默默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放在我案前。
  正是那本从淮县回京城的路上,汋萱拿去的混书。
  我扫了一眼便顿感头疼,这书不提我都快忘了,怎么还还回来了?我微叹了口气,指着那书道:“你们郡主真的看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还未等我细看,他便又恢复了木木的神态,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我的头更疼了。这书连我都没翻过。近来的大忙人汋萱怎么还有空看它?我按着太阳穴道:“她怎么说?”
  我这么一问,面前这个叫小衣的忽然抬起头,盯着我道:“一派胡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听来是道不尽的愤懑。
  我被他的眼神稍稍唬了一跳,觉得自己冤得不行。这位小男宠定是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以为我阻了他的道了。冤枉,我对你家郡主从来风清月明,坦坦荡荡,之后自然也纯洁得一如既往,大可不必对我防范。
  念在他是汋萱留了多月的小男宠,我也不多怪罪他失礼了,笑道:“你们郡主说得很对,叫她以后别瞎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书了。你若没有别的事,可以回去了。”
  他默然行了一个极浅极浅的礼,便转身快步离去。
  看来此人对我成见颇深,我轻摇了摇头,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一个小男宠,不定何时就被汋萱一脚踹了,犯不着去和他计较。我又低头重翻起刚才那一页。
  几天后,有一件大事,汋萱在自己府上办了场鉴字品画的雅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大,郡主府有雅集并非罕事,只是这次的雅集多了一个人,公主殿下。
  公主虽善画,但不大参加这种文人的聚会。一来忙着练兵习武,二来汋萱以前也不爱叫她这位皇姊。
  汋萱当年似与她皇姊有仇,她皇姊去的地方,她就一步也不踏入,她皇姊夸过的大臣,她就立刻冷眼以待。
  我当年戏称,公主出了趟远门,回来丢了个亲妹,惨哪。公主轻笑不言。
  后来过了些年,汋萱也更年长些,这一对姊妹的关系才有所缓解。
  雅集设在后园浸月池边。
  我由丫鬟引着走近,几案与竹席早已铺设好。我挑了一张最末的竹席坐了,向为首的位置望了望,空着。已经来了的几位文臣倚在石栏边看池中鱼。我与那些人并不大熟,也就不凑上去了。
  “郡主殿下来了。”
  “郡主殿下安。”
  我才入座不久,便听她们传汋萱来了。我回头一望,一道清举身影信步走来。汋萱如今连穿衣的习惯也改了,虽仍是一身碧色,但已不是之前宽袖翩翩羽化登仙之服。袖口窄了,肩上挺了,看上去庄重不少。
  她走过时,睃了我一眼,未说什么,便一径往池边走去,那些人纷纷行礼,汋萱的背影抬了抬手,那些人又纷纷起身。
  汋萱被她们簇拥着。
  我低头择了颗葡萄。池中鱼哪比得上盘中葡萄鲜嫩可人。
  正当一整串葡萄被我拔得硕果无存时,头顶上传来一声笑,“白大人,要替你换一盘新的上来吗?”
  我抬头,汋萱不知何时走近,正展扇掩笑。
  “失礼失礼,”我拱了拱手,“郡主大人近身了也未曾留意。”
  汋萱在旁边的竹席坐了,将扇子一收,微笑道:“白大人素爱热闹,怎么不去和她们一道看鱼?”
  “郡主大人府上的葡萄又大又甜,吃得我忘乎所以,哪里想得到看鱼。”我道。
  汋萱笑道:“我叫你来,可不是叫你来吃葡萄的。”
  “哦?”我抬眼望她。
  汋萱微眯起眼,道:“我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白大人了。”
  这些天我除开上午进宫,中午回了府吃过饭,便翻翻书,打几个盹,散几步路,确有多日未踏出府门,连六娘也捎人来问。
  不过汋萱的这一句,让我有些局促,我调侃道:“哦,所以破天荒请了我来,让在大伙面前溜溜,臣多谢郡主大人关怀,臣一下觉得筋骨舒展不少。”
  汋萱扬起嘴角,笑着看我,并不说话。
  “不过,若说请我是为了捞我出来见见光,郡主大人这次为何连公主殿下也请了?”我终于没忍住问了问。
  “上次与你说过一些。请皇姊来,是想让她与文官的关系再密切些。”汋萱说罢望了一眼池边。须臾又回头笑道:“方才一来就想说了,白大人怎么坐在末席?你该坐那。”汋萱抬手一指东列第二的位置。
  我忙摆手,“别,我可不懂字画,一会儿你们聊,我吃我的葡萄就好。”
  “好罢,我不劝你了,反正一会儿,皇姊会再叫你一遍。”汋萱展扇悠悠道。
  你皇姊可不会如此费事,我心忖,嘴上笑了笑以作回应。
  正此时,守在远处的丫鬟高喊了一声:“公主殿下驾到。”
  我忙起身,却见汋萱已先我一步走了过去。那一群在池边的文官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排作两列,齐齐跪安。我跟在最后也半跪着请安。
  汋萱迎上前:“皇姊,你来了。”公主向汋萱微微一颔首,将衣袖一挥,朗声道:“诸位请起。”说着上前一步,将为首的一位扶起,“今日只谈字画,不论君臣,诸位不必拘礼。倒是我,这些年于字画上生疏了许多,今日还要向众位请教,望各位指点。”
  “公主殿下自谦了,谁人不知公主殿下的画连画院的院首大人也自叹弗如。”其中一位文官道。
  “封大人,我可提醒你,我皇姊最厌听奉承话,我劝你慎言。”汋萱笑道。
  “郡主殿下,你可不能因为画得不如公主殿下,就不许咱们夸人哪。”站在我前头的一个年轻文官嚷道。
  众位文官都笑起来,场面一下轻暖不少。连公主也弯着眉眼。
  她含笑的模样倒让我熟悉得多。原来一个人不管如何,笑的样子是不会大改的。我心中悄悄又升起了一丝暖意,兴许她……也没我想象中变得那么多。
  汋萱招众位入席。文官们也不多客气了,纷纷找了竹席坐下。我也回了原位。身后有两个人的脚步渐渐靠近,自然是公主与汋萱。我的背不由地挺直,肩也稍稍绷紧,像是坐在学堂等候的一枚乖学子,战战兢兢又怀抱些微的期许。
  一角蓝色的衣衫飞入我的眼角,衣角飘拂,我的心也跟着浮了浮。
  “皇姊,白……”汋萱的声音在上方轻轻飘起。但,未等她说完,那抹蓝色的身影便划过眼帘,如一道流星划过夜空,一息也未作停留地过去了。汋萱的步履微滞,口中不可闻的一声沉吟,旋即跟了上去。
  我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间刚刚点起的一小撮火苗倏地浇灭,连眼前也暗了一暗。我伸手扶住几案,咬牙切齿:“我要再自作多情,我就一刀子捅死自己算了!”
  第五十五章
  都入座后,汋萱便叫丫鬟把字画一幅一幅地呈上来。我对字画只懂些皮毛,和场上学富五车,满腹诗书的文官们没法比。因此只在呈上来时略瞧了几眼,也算看个新鲜,至于她们品谈的,什么皴笔、点墨的,我就不太在意了。
  大约呈了有三四幅,几位文官愈来愈放得开,声调也高了,声响也大了,争论之声渐起,拍桌之声偶有穿插,气氛浓烈。
  这于我是再好不过,本来诸位斯斯文文的,你娓娓地道一句,她慢慢地接一句,谁品了什么,谁论了什么,一目了然,如我这般一言不发的便十分突出,现下她们争得热火朝天,自然没闲空留意我,我乐得在席间专心吃果。
  耳际间纷纷扰扰的,我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里头似乎没有公主。我并非有心听她的,只是这当中我也只对她与汋萱的声音最熟些。公主只在起初说过几句。
  过了好一会,我不知她们已论了几茬,我只知我案上的果盘已空了三盘,我摸了摸滚圆的肚子,觉得坐下有些难受,我默默扫了一眼四周,很好,她们都紧瞅着那画,并无人像我这般东张西望。于是,我慢慢起身,缓缓退席。
  我先去园外走了走,回来时见她们仍进展得如火如荼,就又在浸月池边漫步,为了不太明目张胆,我特意绕到池对岸,那里树荫更繁茂,我在其中不太醒目。
  正走着,忽地树荫里蹿出团白影,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小衣。他向我款款走来,“又见面了,白大人。”难得竟笑脸相迎。
  我道:“巧了,衣公子也在?”
  他冲我妩媚一笑,道:“不巧,我是特意来见白大人的。”
  “你见我是……”我话说一半,只见他忽飞跑而来,眨眼就到眼前,我还不知他此番疾奔是为何,却听他伸出头,在耳侧笑涔涔道:“白大人,我真高兴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倏然爆发一阵大笑,如布帛撕裂之声,令人闻之胆颤。我当即想避开,却被他猛地抓住手臂,一道银光猝然划过,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腹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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