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噙梦见公主仍不语,便答道:“先不独办淮县的事,朝廷打算商议出个法子,把各地的情况都一齐办了。”
  我道:“那可想出什么了没?”
  噙梦道:“法子倒是提了很多,不过众口不一,圣上还未作决议,当十钱的事越拖越麻烦,应当也快了。”噙梦说完,悄悄瞥了眼公主,见公主仍握笔不言,遂也不再多说。我见状,略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公主今日的冷淡似乎只对于我,我见噙梦今日倒比前两日活泼了许多,想来公主近两日有所好转。公主真的在为那天的事介怀不成?我脑中淌过这个念头,仍觉不对,但也不必为此多想,再过几日约莫就好了。
  今日只一事让我惊奇。世上竟有如此凑巧之事。我多年前制的香,竟在多年后又从她人那里重闻,实在离奇。我已想不起当时是从哪本香谱里找的方子,但大约也不会是太珍稀的古本罢。我对香所知不多,兴许此香本来也不稀奇,和人重了也是有的。看来,我与六娘当真有缘,我轻嗅一回,笑想。
  回了府,丫头告知我郡主府来过人请我明日前去。第二日,我吃了中饭便欲赴约,却见门口站着郡主府的人,那人道:“白大人,郡主殿下在雪亭等您。”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边上已停着一座软轿。
  我道了声好,心中却大感不好。雪亭并非是一个亭子,而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一般而言,像什么雪亭、兰阁这类明明是酒楼却偏不爱带酒字的地方,其价钱往往也同它的名字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我一面走一面摸着兜里的钱袋,这些,不知够不够……
  我正犹豫着不如回身再取一袋来,旁边人已催道:“白大人,请上坐,郡主殿下已在雪亭等候。”没法子,我只得上去,大不了丢个脸先赊着。
  雪亭,形如其名,以白玉为壁,通透无瑕,远观似皑皑白雪覆盖。四季都有不一样的风情。
  春天过来,如暖阳照进雪洞,分外暖绒。夏天来,更不必说了,京城最好一处避暑之所,抢手得很。金秋时,凉风飒飒,白璧更显得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冬日,白璧内架起一堆堆篝火,煮一锅鹿奶,金红的火苗在一片白色中上蹿下跳,阵阵奶香在白雪间飘飞,别提多养胃了。
  当然,这些引人入胜之景我并未亲历,全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我的俸禄并不够我四季都逛得起雪亭。
  带我来的人引我上了二楼阁子。汋萱正坐着喝茶,碧衫于白壁间尤显得清逸绝尘。我向汋萱道了声安。汋萱抬首张望道:“白大人在哪?”
  我不解,回了声,“在这儿啊。”
  汋萱笑道:“我一直想邀白大人来雪亭坐坐。果然有趣,白大人一身白衣,与这里是绝配。”
  我才恍然,汋萱在打趣我。我上前入座,“郡主大人今日兴致不错。”
  汋萱道:“难得白大人昨日深夜造访,我很受宠若惊。”
  我忙起身道:“昨夜是我唐突,忘了时辰,望郡主大人见谅。”
  汋萱摆了摆手,“白大人不必多礼,坐罢。你那日来想必有事要说,不急,一会儿慢慢说与我听。现在,先点菜罢。”
  雪亭的丫头早捧了食单来。雪亭的食单也别具一格,是做成一块块狭长的玉牌子,刻上菜名,列成一排放在个锦盒里。丫头已先替我们掀了盖子,锦盒中摆着七块玉牌。
  我第一便是伸长脖子看价钱,然而并未有。我装作看不清字,气定神闲地拿起一块牌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替它翻了个面,背面光秃秃的,也没有字!我终于放下牌子,满脸绝望。
  我太天真了。这可是雪亭,钱这等俗物,万万不配提起。
  丫头温柔道:“郡主殿下,白大人,今日雪亭所供乃此七品佳肴,一为’红尘妃子笑‘,一为’昨夜西风梦’,一为……”丫头朗朗道来,我本要竖起耳朵细听一听哪几个用料朴实,我再点,但听了几个,根本不知所云,其高深莫测,果非吾等俗人能参透。
  “全上上来罢。”未等丫头念完,汋萱便打断道。我在云里雾里间,被一个晴天霹雳打中脑门,忙醒来劝道:“郡主大人不再听听?或许有不合口味的呢?”
  汋萱道:“光听菜名,怎么知道合不合口味?”
  “这,这倒也是。”我只得道。
  “我收下了。请郡主殿下,白大人稍等。”丫头从锦盒中取出所有玉牌,一一摆在边上,欠身退去。
  菜定了,我便产生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反而放松起来。瞄了眼那些牌子,随手指了个最短的,“这个叫玉无暇的,不知是何物?”
  汋萱叹道:“哎,白大人连本家人也不识。”
  我纳闷,“我本家?这跟我本家有何关系?”我疑道。难道这道菜是我祖上发明的?
  汋萱道:“白大人没听过一句诗?‘瓦缸浸来蟾有影,金刀剖破玉无暇’,这道菜想必是从这一句上来的。白大人可认出来了?”
  这诗我是没听过,我于诗词上并不大通,读得不多,但这诗写得还算明白,大抵是说此物浸于水中,水清而能映月,将之剖开又洁白无暇。我略一思索,便脱口道:“是白豆腐!”
  汋萱拍手道:“可喜可贺,一家子终于相认了。”
  这雪亭着实与我不大对付,处处藏着坑,我怀疑汋萱今日是故意挑在此地,好见坑调侃一回。
  我装作无事发生,指了个别的扯开:“山林鸾凤盘,这个听着很气派嘛。”
  汋萱道:“这个有些来头。听说过去某朝的富贵之流侈靡相尚,吃食不在其味,而重在悦目,一顿饭摆盘如绮绣,这道山林鸾凤盘便是流行于当时。以鱼摆出山丘之形,再以肉片缀成林木,蔬果雕的鸾凤片翩翩立于肉林之上。一道菜做得胜似山石盆景,确实奢侈。”
  我心道,你也有说别人奢侈的时候,这道菜与你是再相配不过。不过转念一想,近来汋萱似已洗心革面,过往的习气恐也有所收敛,这句话说得未必不是真心。
  我想到我那日寻她的目的,便道:“前些日子偶闻大臣们谈起郡主大人,都是赞不绝口,说您如今一日不落地上朝,所言亦是高见。郡主大人怎么忽然对政事上心了。”
  汋萱轻笑:“那白大人怎么也忽然对我上了心?那晚来我府上就为关心我这个?”
  汋萱总爱将玩笑与真话掺着说,而我又总分不清,过去常常一个不慎就惹得她不快,之前并不怎么在意,可现下我总怀疑她对我有些不同寻常的心思,此刻这么说,我更是警铃大作,遂谨言道:“郡主大人乃我尚国的郡主殿下,作为臣子自然时刻挂念在心。郡主勤勉于政,臣等喜不自胜……”
  “别说了,”汋萱不耐道,“这些话她们说也就罢了,你也跟着?说罢,你找我究竟何事?”
  我正坐道:“这次和公主去了淮县,在那里也见了不少事。譬如当十钱,还有茶行肉行之类,我一个医师,先前对这些事不怎么接触,现在毕竟亲见了一回,为人臣子也有不少感触,所以想来问问郡主大人,朝廷可有什么对策了?”
  汋萱笑道:“那你不去问皇姊,反来问我?”
  那不是你皇姊这两日躲着我,我没法细问哪。但这话当然不能说,以汋萱的恶习,定然刨根究底,好再寻机讽我。我道:“公主日理万机,我不好上前多问嘛。”话一出口,我便想咬舌自裁了。要这没用的破舌做什么,说不了慌,还尽坏事!
  果然,汋萱道:“那倒是,毕竟朝野上下再找不出一个比我更闲的人。”
  第四十六章
  汋萱举着茶盏晃了一晃,再饮了一口,放下道:“皇姊最近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我见汋萱神情如常,并不在意我说她闲,反问了我一个难题。我平静道:“并不曾说什么特别的。郡主大人为何这么问?”
  汋萱抚着茶托边缘,慢慢道:“没什么,只是皇姊这些时日懒懒的,朝堂上也不怎么说话,前两日干脆连朝也不上,觉得稀奇罢了。既然白大人不知,想来也不会是大事,毕竟皇姊一向什么都同你说的。”
  我直觉此话听着有点怪,但不敢深究,道:“恐怕是才回京城,还有些累罢?淮县的事,毕竟挺劳心的。”
  汋萱道:“淮县之事,皇姊写了折子呈上,朝野上下惊了一片,此事比想象中更棘手。裴相听了,第一个认罪,那日跪了一上午,众人搀他也不起。”
  我道:“裴相还是这么……勇于担责。”
  汋萱轻笑,“论膝盖骨的灵活与坚实,朝野中确无人能出其右。这些年,难为他保养得宜。”
  汋萱话中对裴相似有不满,我对丞相不熟,不敢乱跟腔,追问道:“大臣们商量出什么来没有?”
  汋萱道:“意见五花八门,但总的一条,当十钱是不会再铸了。至于现行的当十钱如何处置,尚无定论。其中闹得最响的是一条,将当十钱改作当三钱,如此一来与其本身所用铜量相当,盗铸之风便可歇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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