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冥辛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幽深而沉静,悄无声息地看着我。
我顿感有望,忙替她讲起尚国的风光,从春天的花神节采花,说到秋天的重九登高,从消暑的玄冰丸,说到寒冬的糖豆粥。我因记着六娘说冥辛爱吃甜的,便故意说了不少甜口的糕点。等我说完了一轮,冥辛尤显得意犹未尽,默默地望着前方,似乎已经进入了我话中的尚国。
片刻后,她道:“真是个好地方。”
我忙跟上:“是啊,很美很好吃的。”
“所以,”她道,“为了有命享受,我只有再忍一忍了。多谢你,我想我又能抗了。”说罢,她又闭上了眼。
我气地跺脚:“你是不是故意耍我?你这个人真是的!要不是看公主辛苦,我才懒得同你说那么多。”
冥辛又缓缓半睁开眼,“她怎么了?”
我抱臂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趁人不备逃跑?收收你的心罢。”
冥辛轻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
暗牢走道忽然有人咚咚跑来,是坠露捧着盆水来了。“白大人,您要的药和热水。”坠露将药递给我,又将热水放在边上,扫了一眼,“白大人,这热水……”
我让她打盆热水来,其实不过拖延些时间罢了,冥辛的伤口已经处理干净,并不需要热水。冥辛又闭着眼,一副沉然淡定的模样,令人徒生一股无名之火,我道:“替她擦个脸罢,看得人清爽些。”
坠露明显一顿,继而产生一种“白大人果真医者仁心,对一个敌贼也如此关怀”的敬慕眼神。
我轻咳一声,有点惭愧。幸好坠露是个单纯的丫头,不至于因我平时的作为,而以为我是因她生得美,想好好瞧瞧她的脸。冥辛倒是没什么反应,她今日不知是否因大难不死、失血体虚,比前几日要正常得多,与初见时孤冷的印象接近。
坠露擦完脸,道了一声,“嗯,这样就干净多了。”语气颇像洗净一条泥里滚过的大狗。我转头看,擦去血污的冥辛,看着十分素净,加之昏天暗地地关了一个多月,面色苍白,颇有几分病弱之美。
我心中忽然动了动,我蹲下身,靠近道:“你今年几岁了?”
只听坠露在一旁半捂着脸轻呼了一声,我猛然醒悟,此情此景,问询芳龄,似乎很不大妥!但冥辛像是没觉出异样,缓缓道:“十八。”
差了四岁。刚刚好。
我起身,提起药箱走出了暗牢。
我娘外游落水那年,我正好五岁。那个婴孩先前停止了多少年我不知,但若从我娘治好她那一年算一岁的话,如今也正好是十八岁。
我想,冥辛大概就是那个婴孩。虽然此事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可能有十足把握,但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我也不得不信。我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有一件,我白家前世到底欠了她多少?怎么我娘还了之后,我还接着还?
出了牢门,我打算去看看公主。坠露说公主刚从宫里回来,此刻在堂上和噙梦商议。我便沿着游廊走去堂上,人果然在。公主今日全束着发,戴一玉冠,罩一件水蓝的外衫,十分清雅温煦。
我刚踏进门,噙梦便眼尖瞧见我,笑道:“白大人安。”
我回笑道:“吃了吗?”
噙梦和几个丫头扑哧都笑了,噙梦道:“都吃了睡起了,还问吃呢。白大人没吃吗?”
我当然吃了,吃了中饭才过来的。只是多看了几眼公主,有些迷瞪。我有好久没见她这样清贵的装扮了,淮县那时不是紧胳膊紧胳膊的卖艺装,便是朴素的布衫,前两日见她又是一身刺目的血衣,之后又换一身沉沉的墨蓝衣衫,最后还烧了洞。
所以今日这一身,实在令人怀念,我就有些晃神。我笑了笑,不作答,走去公主身边,她正低头批文书,并不理方才的事。
“你熏香了?”公主抬首道。
我点了点头,并未说实话。如今公主对冥辛的事看得太重,我不想招出曾被她疑过的六娘来徒增枝节。公主又道:“怎么好像在哪闻过。”
我大惊,“你也闻过?我也觉得熟悉。”
公主转头看着我道:“你自己熏的香,你不知道是什么香?”
我不得不承认,扯谎这一途,我还差着很长一截,忙道:“丫头们熏的,我没来得及问,哈哈,哈哈……”公主也不再多问,只道:“挺好闻的。”
噙梦凑上来,“我闻闻。”也嗅了嗅,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忽大声道:“这香以前公主也用过。”
“啊?”这下我更惊了。我身上的香是六娘熏的,而公主若有,那定是宫中制的香,再不济也是外头制了来上供的。六娘只是一介商人,断无可能用上宫香。我道:“可闻得出用得什么香料?”
大约是我说得急了些,公主放了笔,又瞧了我一眼,我忙补道:“要是用了什么名贵的香料,我大姑可饶不了我。”
噙梦抵着下颚沉思道:“香料我可闻不出。你等我再闻闻,就快出来了……”噙梦蹙着眉,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想了半天,忽嚷起来:“有了有了!是公主殿下刚从太清山回来那会儿,身上就是这个香!”
那就不是宫香了,我心下稍安。可太清山上,只有鸟语花香,与我身上的这味香相距甚远。公主那会儿又整日待在山上,纵使下山也是玩和吃,那有空挑香?
我正不解,公主却道:“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轻衣,这难道不是你送我的香么?”
第四十五章
“我怎么会送你香?”我愕然道。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香还跟我自己扯上关系了。可我不记得我下山时有买过香。
“严格来说,不是送,是你做的。”公主道。
“我做的……”我喃喃自语。
这么说来,我依稀有了些印象。当年在太清山,日子清贫且清闲,我看了不少闲书,常常从书中得到不少灵感。
比如说制酒的,我看完了,总是心痒难耐,心里的瘾大了,便痒到了手上,于是悄悄偷一个大锅,再顺一个小锅,等风波平了,又偷一个蒸饭大木桶。
制酒时,大锅置于底下,木桶放中间,顶上倒盖一口小锅。大锅下烧火,木桶中的酒醅便熊熊地蒸出酒气来,遇顶上的锅盖便冷凝成了酒液,由一根竹管将之引出去。
我刀工不好,木桶上插竹管的口子还是公主入伙,她亲手开的。我们两个就用这套装置,偷制了一瓶酒。其实酒也不好喝,我和公主尝了一口就封起来了,实在只因偷摸制酒这事有趣而已。
至于制香,我制的并不是香片、香丸这类放进熏炉里烧的,而是一瓶瓶的香露。怪道方才说熏衣的香,我想不起来这遭。因制香露的装置和制酒的差不太多,我顺便就制了些,自然大多送了公主了。
制香露那年像是公主回宫那一年,或是再前一年,记不清了。回宫后不久,澧兰大公主薨逝,香露之类自然被丢开,之后公主便去了兵营,更不用香了。本来也是制出来玩的,都不放在心上。也就噙梦记得住这些事。
我笑道:“是了,确实是我做的。不知哪本古书里写的方子,我拿来用了。恐怕还是当年的存货,丫头们撒了滴在衣服上罢。”
噙梦上前道:“不如也送些过来,我也替公主殿下滴上。”
这……我并没有啊!我正想怎么搪塞过去,就听公主道:“不必了,我如今也用不着,你留着罢。”
公主今日有些冷淡,说这话时,也不瞧我,只低头握着笔写字。莫非前两日的事,她回过味来觉着心虚,觉着害羞了?不应该罢,处了二十来年,此人从来堂堂正正,没干过一件扭捏躲闪的事。许是忙着处理政务?我再走近些,道:“我来时看你和噙梦在说话,聊什么事呢?”
噙梦先道:“还不是你们去淮县碰到的事。”
说到此,我昨日还收到凌粟小鬼的信,起先拿到手里还不相信,因为字迹娟秀,一笔一划十分细致齐整,与我想象中飞凤乱舞的潦草字迹相去甚远,若非语句间尽显凌氏成熟之中又总不小心透着一股莽劲的势头,我真当是哪位知书达理的小姐。
她先是拽了两句芳草未歇,春去夏犹清的雅辞,再提笔写了对我的绵绵思念之情,还问了那袋梅花肉脯可吃完否,好吃会再相送。
我一眼扫去,心道凌粟小鬼写信可比她说话文雅多了,果然立刻就暴露了本性。她客客气气问候了三行,立马兴冲冲地道出了此信的主旨:狗县令怎么还在啊!啥时候革职哇!洋洋洒洒写了一张半的纸,抒发其对朝廷办事之拖沓的不满与痛心!其后又贴心地附上狗县令的新罪状数行,以供参详。
这一张半里,连字迹也大变,颇具力透纸背之使命感、激愤感。末尾处,大约怕我担忧,她小字添道包子铺生意红火,新研制的茶包子好评如潮,勿念。信便结束了,结尾倒是忘了拽文了。
我看完信,凌粟小鬼义愤难平之状宛在眼前,好笑之余也有几分想念。今日来公主府,正好替她问问,我道:“淮县的事进展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