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关于当十钱,在淮县时公主也同我讲过,我当时也提了几个不着调的愚见。但怎么好像,现在这个比我提的还要不着调。我有些难以置信,试探道:“你是说,当十钱不再作十文钱,而只当三文?”
“正是。”汋萱点头。
我向后微仰,皱眉道,“可这样,手握当十钱的人,岂不白白丢了七文,不对,当十钱发行已久,百姓手头当十钱的数量绝非小数,若一夜之间全变了三钱,这,这任谁也受不了啊?莫非,朝廷之后会另作弥补?”
汋萱道:“白大人倒是心善,只可惜咱们大臣并不如白大人所愿。朝廷若做弥补,将是很大一笔开支,咱们大臣别的不说,替朝廷守钱方面都分外上道。尤其是裴相,一心为公,居功至伟,光一个当十钱,便替朝廷赚了不少。眼下当十钱不行了,他自然急着表一个态,做当三之用属他喊得最响。”
我摇头道:“纵然现在醒悟当十钱错了,可知错便改也不该改得如此着急。圣上如何说?”
汋萱道:“姑皇一向倚重裴相,这次也犹豫不决。姑皇一面也同白大人一样,认为此举伤民太重,一面又见裴相坚定,所以迟迟未决。不过除开民事,对淮县县令的处决倒是已有决议,只是还未下发。”
我忙道,“怎么处置?”这事凌粟最关心,我当然要替她问问。
“严惩。人尽皆知的严惩。以此杀一儆百。说来好笑,这还是一向最春风和煦谁也不得罪的裴相的主意。要我说,当十钱这事,原也怪不到一个县令头上。毕竟趋利是人本性,县令纵有天大本事也管不了。这次是当了替死鬼了。不过,死得也不算太冤,毕竟连你白大人也被她关了三天,这笔帐不可不算哪。”说罢,揶揄地瞟我一眼。
“我一个小小医官,关几天哪有什么要紧。郡主大人莫要抬举我。”
汋萱冷笑道:“你自以为你只是一介医官,可别人并不这么想。你关了三天的事,不知怎得也惊动了裴相。虽未当作定罪的一项,却成了他献媚的一件礼,”汋萱轻哼了一声,不屑道,“他不该以他自己那颗玲珑小巧的心来揣度皇姊。”
我听了一头雾水,“这与公主何干?”
汋萱止住,不再多言。
此时,阁子的门轻敲了两下。丫头端着食盒轻步走来,螺钿黑漆盒子里拿出一碟白莹莹的豆腐来。还真是玉无暇,除了一块豆腐外,碟子里连根细菜叶都没点缀。不过看上去比寻常豆腐确实要晶莹剔透些。我尝了尝,味道未见得比外头的好吃。可见雪亭也是金玉其外。
汋萱并未下筷,微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方才话说了一半,我追问了也不答,不知在想什么。
我略过方才的疑问,又说回当十钱上,“杀鸡儆猴倒也没错,但如郡主大人所言,趋利是人本性,若仅仅是惩治官员,好像不太够罢?”
汋萱道:“不错。只是惩治官员,效果微乎其微,过了这阵也就不具威慑了。若要彻底解决当十钱的问题,只能从当十钱本身想法子。裴相的当三之法虽严苛,却也是一劳永逸之法。只是国库并不富余,若行此法,必会伤及百姓。难解呀。”
说实话,汋萱这样正儿八经谈论政事的样子真像换了个人,我瞧着她说出“难解”二字,十分不合时宜地感到一丝有趣。为了不被她看出,我端了端坐姿,道貌岸然道:“如今西南战事已歇,军费上可省下不少,国库应当不久就会充实罢?”
汋萱却并不搭腔,过了半晌才道:“恐怕并不如你所想。军费开支颇大,省了这项,确实让朝廷松了一口气。可若要国库充实,光这一项的节省,远远不够。”
说到此处,门又敲响,这次是一巨盘端了进来,只比门框窄了一点。丫头两手托着,轻轻放下,霎时食桌就不见了,全被这巨盘挡在底下了。这不消说,定是“山林鸾凤盘”了。
只见盘中堆叠着座座山峦,一片灰黑中又有几束清白。我细瞧,敢情这鱼连鱼鳞都没去,留着做灰黑的山石。至于这白嫩的鱼肉,远看则像一道道飞瀑。看完了山,再看这肉林。肉倒是煮熟的,不过也非肉白色,而是淋了什么绿叶的汁,一根根簇成一片绿林。一金凤栖在最高的一株树上,翩翩欲飞。
果然奢侈。这道菜,既是鱼又是肉的,看色泽形状,所选的鱼、肉都是上品,那金凤也不必说,从头至尾,少说用了十来种鲜果雕成。
然这一大盘摆在面前,我愣是不知从哪吃起。
我空举着筷子,道:“尚国比之过去某朝还是节俭多了。起码这样的菜端上来,尚国人都是会愕然的。”
汋萱哈哈笑了,“尚开国以来一直不曾有过奢靡之风,而我姑皇尤其节俭,朝野上下自然也不敢太逾越。”
我心道,其她贵族大臣自然是不敢,你就不一定了。现在是怎样?尚国最奢侈的人要在我面前大谈奢靡之风误国么?
汋萱拿筷拨了拨鱼片,接着道:“本朝节俭,却比先代开支更大,你可知为何?”
我不假思索道:“本朝战事频发。唉,都赖隔壁婺国,之前数十年都相安无事好好的,到了咱们这一代,忽然发了疯打仗,真是麻烦。”
汋萱则道:“此为其一,并非全部。姑皇是个仁慈君主,可有时候仁慈反而误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君主而言。”
汋萱说出这一番话来,我着实吓了一跳,先前是不理政事,这一理起来就这么灼热的吗?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我可不可以当作没听到啊……郡主大人说了顶多挨个训,我一个小小医官该如何自处?
我心惊胆战地凝望着汋萱,她却波澜不惊地拨着鱼片,“姑皇总想着要所有人都过得安乐,可偏偏战事一年接着一年,姑皇便更祈求安乐,她发了不少诏令,不光是为安百姓的心,更是为安她自己的心。你可知我朝的官员之数有多少?”
“几千来个?”我猜道。曾见书里说过,前朝最盛时有九千多个官。
“是四万三千八十一个。”汋萱道。见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又道:“尚国开国时,先祖为广开言路,尽览天下英才,设了科举取士。因此官员本也比前朝时多,但那时人才济济,可谓利大于弊。而到了我姑皇时,因姑皇心软,考题比之以往总要简单,名额也多,标准又宽松,所以进士之数远超从前。至于那些仍久试不中的人,姑皇亦体恤她们,特开明科,只要死记肯背,谁都可中。年老的连背也背不下来的,姑母直接授予官位。你说可不可笑,后两者不是庸才便是该老而致仕的人,又请她们做什么官,能管什么事?”
说到这,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圣上太宽容,取士太多,而每个进士既授了官,就领一份俸禄,光这项开支就属历代之最了。而且,还有一事,之前说过——咱们的圣上,最爱涨俸禄。一年到头,多的时候,一季之内便涨两次。虽然一次添得不多,但人人都添,加起来也是庞然大数了。
过去每闻要涨,我都喜上眉梢,天天盼着发钱,如今汋萱一说,我也觉沉重起来,不禁叹道:“我愿意少得一半。”
汋萱笑道:“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白大人不必担为己任。冗官,还在于姑皇,她痛下决心,一切都好办。”
我道:“那该多劝劝圣上哪。”
“谁劝?这可是得罪人的大事。姑皇最听丞相,可裴相断无可能劝阻,他自己正忙着替男学子放低门槛。其她大臣又劝不动姑皇。难解!”
汋萱一面说一面仍拨着山,一声慨叹下,整座鱼山应声而倒,滚了半盘,底下的肉林也塌了一大片,盘面顿时混乱不堪。
我也懒得多心疼,本来也没法吃,我道:“那让公主说。”
汋萱那双筷子正收回,忽不慎碰了那只金凤,金凤也直直跌落,与底下一塌糊涂的山林混作一团。
汋萱将金凤单挑出来置于边上,道:“绝不可。”
“这是为何?圣上自然最信公主的话。”
“姑皇是信。可对皇姊不利,此事一旦提出,便是得罪万千读书人。她们只有一支笔,却比千军万马还难对付。况且,皇姊虽为公主,但常年征战在外,其实算武官,若由她来说,免不了有一场文武之争,于政局不利。”
汋萱说得沉而缓,仿佛已将此事思虑了很多次。今日的汋萱,太不像我认识的她,若非眼前之人穿一袭碧衫,我险些要将她看作公主。我不由道:“那该如何是好?”与我在她面前无异,好像一切交给她,她就一定有对策,我安心静待足矣。
果然,她弯着眉眼,笑道:“少不得我去说了。本来我的名声也早无珍惜的余地。”
第四十七章
我怔了怔,眨了眨眼,叹道:“郡主大人快令我不认识了。”
汋萱嘴角微上挑,“白大人方才的样子,看我又仿佛不在看我,我还疑心是我背后多了只鬼。”
我实话实说:“郡主大人刚刚的样子,和公主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