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半月后,百官再见到圣上时,都为那张清瘦显骨的圣容震惊,大伙谁也不敢再说,还是圣上自嘲道,若是她在,想必此刻该责朕荒废国事了罢。圣上金口玉言,却在那日连颁了数条废止令,至于裴丞相,圣上扫眼过去,丞相早已跪倒在地,乞求圣上即刻罢免自己,以平众怒。
群臣皆一愣,圣上亦微顿,沉思过后,圣上叹了一声,终于没有说什么。
从此,裴丞相的相位稳若磐石。前丞相之事成为禁忌。
也就冥辛这种外人敢肆无忌惮地讲出来,我不便与她多说,便道:“你别以为说自己不是婺国人,就能出得去。公主可没那么傻。“
“信不信由你,我也不指望它出去。”说罢,缓缓闭上眼,呼吸更沉了些,像是说得太多有些累了。我也无话要说,起身拿了药箱出了牢门。
本想去看公主,但坠露说公主审完人就进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略坐了坐就回去了。
几天来也没什么机会去公主府,因我大姑见我长了上进心,十分欣慰,遂叫我闲时就去族中医馆当值,将这颗摇摇欲坠仍不甚稳固的上进心趁此根植下来。
于是我这几日上午赶去太医院抓药配方子,下午跑医馆替人看诊,一直折腾到晚饭时才回府。一天下来,也无闲心再飞去公主府瞧她在做什么。
今日从宫里出来,我便坐着轿去城东的一间医馆。路上,我默念着上午配的一帖治“荨麻疹”的新方推敲,帘外却一直闹哄哄的,常有笑声传入。我掀帘而看,街上比往日喧闹不少,各色衣衫的人熙来攘往,挽着手结伴而行,仔细看,她们中的不少还垮着只竹篮。
轿子靠近时,我探出头笑问:“今日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那一位披明黄罗衫的姑娘转过头瞧我,温温柔柔笑了一笑,忽从篮中抓了把什么朝我丢了过来,我唬了一跳,忙向后一仰。她二位大笑起来,伸了手将我扶了扶。
“大人!发生什么事!”前头的轿妇急问。
“无事无事,你们走着。”我从座上拾起她方才扔的,乃是一颗炒黄豆。我这才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那二位姑娘一齐笑喊:“佛节万福!”
我趴在窗上举着豆子,笑回:“多谢多谢!来世也结缘!”
那二位咯咯地笑,一抹明黄一抹浅桃,渐渐走远溶入人群中。
我坐回座上,捏着那颗黄豆,心里明亮亮的。
四月初八,浴佛节。相传佛祖诞生在此日,不过尚国并不礼佛,佛节只是多一个让人结伴游行的节日罢了。这日,京城各处都会煮炒豆子,分给过往的路人,意在结来世的缘,谓之结缘豆。
不过像明黄罗衫的姑娘那般,上来就冲脸猛撒一把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此遭劈头盖脸的缘分应当结得很牢实。我笑着将黄豆收入袖中。
到了城东医馆,我找了一处坐下。今日医馆除我以外,另有两位已先坐着了。医馆中并非只有白家的人,拜在白家名下的学徒也会来此见习。我从前极少来医馆,与她们不太相熟,彼此略点了头,便各做其事。她们中,一个埋头看书,一个埋头捣药。咚咚咚捣成一片。
一盏茶后,馆内依旧悄无声息。唯有咚咚咚。
我咳了声,轻问道:“上午可有人来?”
咚咚咚声止,但并不开口。
倒是对面放下书,抬头道:“回大人,并不曾。”
“噢。”
那人便又沉下头翻书去了。
捣药声又起。
又过了一盏茶。我在极有韵律的咚咚咚声中,昏昏欲沉,半梦半醒间忽咬了舌,我蓦地惊醒,抬头一看,仍是空旷厅堂无一人。耳边仍是咚咚咚声。究竟是什么蒲草韧茎,需捣这么久?我不禁默想。
我又咳了声,轻道:“今日是佛节,恐怕大伙儿都在庆节,不如今日就散了罢。”
才说完,捣药声骤停,书“啪”地合拢,两椅“呲”一声向后,两人整齐划一地作揖躬身道:“谢大人。”
我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结巴道:“不……不谢。”
我刚要再张口说,她二人已双双退席,瞬间没了人影。我本想说不如一会儿同去街上游玩。但观此二人神情,仿佛更有十万火急的事,我便作罢。
出了医馆,我闲步于人来人往的大街。今日大街两侧皆摆着箩覃,上面铺着各色小豆,行人一步一停地撮豆子吃,哪家的好吃,便呼朋唤友地叫一群人来尝。
我沿着大街一直走,心情十分欢畅。今年的佛节似比往年更热闹,姑娘的衣衫也比往年更鲜亮多彩。约莫是公主打了胜仗的缘故。从前打仗时,虽也有故意扮得喜庆隆重的,但大伙的面容远没有今日这样明朗无忧。
我走着走着,来到了最繁华的桐江边上。
这儿一向是纨绔子喧哗之地,节日更不必说。莫说聚在这儿的人比方才更风流貌美,就说这箩箪也比旁的要花里胡哨,有用芍药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内里却只一小茶碗豆子的;也有用丝线做一面大刺绣,将豆子如珠般镶在上头中看不中吃的;也有将豆子摆成大字,让行人吃去几颗或是添上几颗变成另一个字的,凡此种种,不可尽数。
我在百豆缭乱中看得晕头转向,抽身出来歇口气,忽瞥见一处低调无华的小摊,朴素的箩箪,朴素的摊主。我上前道:“你家倒很与众不同。”
那摊主道:“我家老板一直是奇葩。”
原来是店里伙计,如此直言不讳,颇有趣。我笑道:“那我尝尝你家的豆。”遂低头向箩中一望,一愣,惊叫一声后我猛地抽回手,哆嗦道:“这这这这这里面什么东西!”
只见箩中趴着一条绿色的节状大虫,足有半人多高,旁又堆着几个又圆又黑的东西。
那丫头冷淡道:“客官别慌,是豆子。就是大了些。”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愕然道:“哪有这么大的豆子?旁边绿的又是什么?!”
“绿的是豆荚,剥开来就是黑的豆子。毛豆吃过罢?毛豆的巨型版。”说着,她捞起那条“大虫”,划了个口,冲我努努嘴。
我凑近瞧了瞧,果然里面是黑色的。既然是豆子,我便大胆起来,上手摸了摸黑色豆子,十分坚硬,透着光,有点像玛瑙。我觉着有趣,便问:“这叫什么豆?”
那丫头道:“平安豆。南国才有。”
南国……那是比婺国更南的地方,我并未去过,只在书中读过。据说那里四季皆夏,十分炎热,人也长得黑。我忽有所感,再瞧这丫头的脸似也有一些熟悉,便道:“你可是万琼舫的伙计?”
正说完,边上不远便传来一声清朗的女音,“白姑娘,竟然是你,久见了!”
我侧首看去,正是六娘。
第四十一章
六娘大喜过望地朝我快步走来,一把抓起我的手,叠在手心拍了拍道:“这丫头笨手笨脚的,我原过来看看她,想不到碰上白姑娘,真是巧,我这丫头没有得罪的地方罢?”
我悄悄抽了手,笑道:“怎会,我正请教她豆子的事呢。”
那丫头不满道:“老板,你老看扁我。”
六娘瞪她一眼道:“那谁叫你做事不妥帖,上次还泼白姑娘一身茶,叫我如何放心?”又面向我笑道:“不用问她,只管问我,白姑娘,咱们进去说,我有一个多月未见你来了。”
说罢,又将我抽了一半的手重抓回去,拉着我往江上去。走前仍吩咐道:“丫头,要笑一笑,不要绷着脸,看你把人都吓走。”
我由她拉着,心想,倒不是这丫头,是你那一筐叫人看不明白的豆子,才真吓人。
丫头气恼哄哄道:“你走了我就会笑了!”
我听了差点笑出来,忙咬住嘴憋住。六娘似习惯如此了,并不理她,只管拉我上船。
“这个豆子呀是我从南边带来的,原本想雕了形摆在店里,可巧遇上佛节,少不得拿它出来,此豆原也是供佛辟邪的,也算应景。”
应景是应景,可都叫豆,人家的豆是吃了结缘,你家的豆吃是吃不成了……我想起方才那豆摸着光滑冰润,就当是摸了结缘罢。
我笑答:“六娘今日替我开了眼。从不知世上还能结出这样的豆。”
“我也是见它新鲜才不远万里地运了来。白姑娘要是想看稀罕物,多多来万琼舫找我。”
我们二人说着便离舟上了画舫。今日舫上比前次来更热闹,想来这一个月间万琼舫的名声是越传越大了。我扫了一圈,竟在一个角落处瞄到方才从医馆急急而去的两人。她二人对面而坐,正笑着喝酒。与医馆时闷坐不语的境况迥然不同。
原来不是生性/冷淡,是对我敬而远之,我在心中微叹,看来这医馆是得多来来,竟没叫她们看出我是个最和善最体恤下属的人。
“白姑娘要在底下坐吗?”六娘见我一直看着大厅便问道。
“不了,还是上雅间罢。”我道。我恐她二人撞见我心生不安,反扰了她们吃饭,便请六娘带我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