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是呢,楼上好说话。”六娘笑着又拉我上楼去。我原以为是在二楼寻阁子,不想六娘仍带我去了她三楼的卧房。进了屋,六娘叫我坐,自己去了屏风后。
  我自斟了一杯茶,便闲看起来。别的倒没两样,只是窗边长案上摆了只空的青瓷瓶,并不插花。
  上次来却有修得极好的桃花枝。四月了,桃花大多也谢了。
  正想着,六娘从屏风后捧着一叠衣出来,走到我面前将衣服一抖,是一件白衣。
  “白姑娘,你上次在我这儿换下了衣服,我也不知你住哪,也不见你来,就一直这么放着,今天你来了,可算能把它交还你了。”六娘说罢塞给我。
  怪道有些眼熟,原来真是我的,我抬手接过,忽地闻到一阵冷香,我平素不太用香,却莫名觉此香熟悉,好像在哪闻过,只是一时想不出,我笑问道:“六娘用的什么香熏衣,挺好闻的。”
  “我也觉得好闻,所以斗胆替你熏了熏,你喜欢是最好了。只是我这人马虎,什么香啊珠啊的,我都是瞎买,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你也知道,我们生意人跑东跑西的,也顾不上精挑细选,只一次买上许多,囫囵个儿地带在身上,久了,连我也不知那一包包的都是什么名。白姑娘若喜欢,我替你拿些回去?”六娘说罢便要转身去取。
  我忙止住她,“那倒不必,我是医师,平常也不便熏衣的,还是不糟蹋了好。”
  “白姑娘原来是医师?”六娘讶异道。
  我竟没和她说过,我自己也诧异了,便忙道:“是,上次未来得及说,我姓白,名轻衣。家里是开医……”
  “原来你就是白大人呀!”六娘喜道,眼里闪着我不太解其意的光。
  我干笑道:“是,六娘听过我?”我自觉在京城颇为低调,与汋萱那样在京城叱咤风云的不可相比,前次来六娘连汋萱也不识,今次竟连我的名号也听说了,实在令我惊奇。
  “怎么不知道!我在京城这些天,左右也无事,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人在船上闷得慌,便下楼与客人喝酒去,京城大小事听了不少,白轻衣白大人的名字怎会不知。只是一直无缘见面,今日才知就是白姑娘你!我真是太有福了。”六娘语调高亢,眼里仍闪着光。
  我一时不解,我不过一个御医,见我值得这般高兴么?莫非是因我娘?我娘毕竟是圣上亲封的“长平公”,在此之前也是民间人人传道的“在世神医”,名气确实不小。
  只是没想到我娘死了十多年了,仍有人在传颂她。我惭愧道:“六娘莫要会错意,我比起我娘,还差得很远,六娘切莫对我爱屋及乌,那我太当不起了。”
  六娘疑道:“你娘?噢!是长平公对不对?令堂确实叫人钦佩不已,惋惜不止。”
  六娘此言,似乎眼中的异光并非来自我娘,我愈加摸不着头脑,我何时在京城有了名气,我自己竟不知。
  只听六娘叹息了一阵后,又抬了头,眼中又迸射着光,只听她犹犹豫豫间饱含跃跃欲试之意,终于按捺不住道:“白姑娘,听说你与郡主殿下关系颇密切,这可是真的?”
  我如当头棒喝,一阵眩晕。这几天我并不曾去多想汋萱的事,仍旧将当日之思压在底下,却是防不胜防,竟被个初来京城的人乍问起。
  而且,我实在不懂,为何都是说我与汋萱,按理不该是我和公主?我咳了一声,强笑道:“确实自小相识,不过她是郡主,我只是臣子,怎敢乱攀关系。六娘休要再说。”
  六娘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怅然若失道:“是这样么,我听客人们这么说,坊中卖的书也这么写……”
  “等等!”我忙止住道,“书?是什么书?叫什么名?”难道我在淮县误入的那本书竟在京城也有,还是人手一本的热书?那还得了……我一颗心猛地提起。
  “有一本叫《郡主我再也不敢了》,是新出的。”六娘道。
  可喜可贺,不是我那一本。看来书虽有,却还未到人人相传的地步。我稍松一口气。却听六娘接着道:“只是这本稍稚嫩些,要我说,《琴中梦》,《断肠花》文风更典雅些,其它如《白衣倾世》,《无名之人》,《拟把疏狂图一醉》,我是从客人那听说的,还未及看。”
  我只想一头碰死在白墙上。
  “白姑娘,白姑娘,你还好罢?”
  我深深扶额,深深无奈,只觉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我与汋萱何时做得不对,竟让人有这样大的误会?此刻我只觉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了,便破罐破摔道:“六娘可曾听说过公主的?”
  六娘一挥手,道:“嗐!公主殿下的就更多了,简直看不过来。只是公主殿下的不太一样,并无众口一致的,多是公主殿下和个不知名的,我想那是写书人自己。”
  “原来如此,”我啼笑皆非,“公主是大家的公主。”
  “是这个理儿。”六娘点点头。
  话至此,我也不便多说了,免得扯出有的没的来,便转话道:“六娘怎么不在那插株花,让它空着。”我指了指窗边。
  六娘也看过去,道:“之前摆了,是几株桃花,如今天气热了,桃花也难寻了,就一直空着,起不来兴了。”
  我问道:“六娘是喜欢桃花?”
  六娘怔了一怔,转瞬笑道:“桃花是好看,我每年都会摆上,已是习惯了,今年在这,桃花谢得早,往年在西南,桃花开得早败得却晚,空着瓶,就当是替南边未谢的桃花留的罢。”
  我不禁赞道:“六娘是个有情之人。”
  六娘笑了笑不言,斟茶饮了一口。
  我道:“方才六娘讲到西南,上次来也向六娘请教了不少婺国的事,今次仍想多听听,不知六娘可愿意?”
  “有什么不乐意的,上次也同你说了,我一见你就觉有缘。说句大胆的,当初第一次见你,我就心想若是我有这么一个小妹多好。你有什么想听的只管问,我知无不答。”六娘还是一如既往的豪爽。
  我忙又替她斟一杯递上,笑道:“六娘太看得起我,你要不嫌弃,我今日就认你做姊。六姊喝茶。”
  六娘接了茶喜不自胜,叫了我数声”轻衣妹妹“。
  我一一答了,笑道:“六姊,你那会儿去婺国,那里的人可为难你没有?”
  六娘拉着我手道:“才叫我姊,就替我想着了?起初是吃了些苦,毕竟我是尚国人,两国之间打了许多年,无论哪边念及另一边心里都有怨气,我也不怪她们。后来在那住了数月,她们就不拿我当外人了,常来串门,送我不少解蛇毒的药草。所以,为难说不上,就我看哪,婺国人虽有不少蛮夷陋俗,其实人是好的。”
  我听了微微颔首,“敌国之人在那里尚可安心做买卖,看来婺国并不如想象中野蛮。那么,做官又如何?外族之人在婺国谋个一官半职可也有?”
  我尽量将话转得自然些,不令人起疑。几天前冥辛说她并非婺国人,我心中有些在意。
  六娘歪头细想,缓道:“这我倒不怎么听说。不过婺国的官和咱们不一样,不是考上去的,是打上去的。参了几回战,杀了多少敌,越多越好,越多升得越快。咱尚国人拜天求神地不愿打仗,婺国人中却很有一些是盼星盼月亮地盼打仗呢。”
  我听了大感不妙,怎么摊着这么个领国,真是倒了千秋万代的霉!我忙道:“照这么说,如今的太平也维持不了多久?她们不久便要重挥战旗罢?”
  六娘拍了拍我手背,笑道:“妹妹不必慌张,纵然底下的人想打,王也未必答应嘛。才死了大将军,军心大乱着,总要整顿整顿。况且这次死的并不仅仅是个大将军,更是她们最敬最崇的鬼主,莫说军心,整个婺国都乱成一锅粥了,谁还兴得起劲儿升官。我掐指算,十来年的太平应当绰绰有余。再来便不是六姊说你了,你好歹也算尚国官员,她们打来我们便打回去么!怕她们不成?也就是近年她们出了个冥辛,放在以前不都是被咱大尚国的将士们按进土里打吗!”
  六娘一席话说得我略感羞愧。我其实也不是怕,只是担忧一人。我跟道:“确实如此,尚国人从不畏惧战争。六姊说得对极。”
  六娘很是受用,笑脸盈盈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接着道:“婺国的官既是打上去的,便是以战斗力作为评断,应当不如咱们这般看重出身。论理,外族之人也可做官,不过实际如何,我也不甚清楚。毕竟我常接触的是婺国的平民百姓,与官员那是唯恐避之不及嘛!”
  我笑道:“我常说,美人少有,盖因她们都是来凡间渡劫的神仙,我等凡人见一眼都是天大的福。我若是那儿的官,六姊犯了事,无论如何我都要网开一面的。”
  “这算什么歪理。幸而你只是个医官,不然可要误国了!”六娘骂道。我二人笑了一回。我心内暗想,如此看来,冥辛果然是在骗我。若鬼主竟是个外族人,六娘一定不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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